第51章

    门缝透出的灯光映在一尘不染的地面, 夫妻俩的谈话声从里面传出来,提到自己儿子的姓名时,像是在说一件明码标价的商品。
    裴远溪站在昏暗的走廊中, 静静听着两人商量公司的事, 长睫阴影下的眼睛没有情绪。
    直到房门被人推开, 他才抬眼看过去, 视线跟走出来的人碰上。
    裴骞没想到走廊上有人,被站在阴影里的人吓了一跳, 看清对方是谁后, 眼里流露出一瞬的心虚, 又很快直起腰板。
    “你大晚上站在这干什么?”
    裴远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 只是问:“有人跟你们提起过我?”
    “你在说什么?”裴骞眼神飘忽了一下, 佯装不耐地皱起眉,“我跟你妈聊公司的事而已,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    然而裴远溪没有像之前一样回避, 仍然站在原地没动, 那双清亮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心底:“我都听到了。”
    裴骞没想到向来温顺的人会不给自己台阶下, 顿时恼羞成怒,粗着嗓子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,是在质问我吗?我把你养到这么大,连处理这点东西的权利都没有吗?”
    “我只是……”
    “你以为我想帮你收着那些东西吗?就算别人不找我要,我也打算当垃圾扔了!没让你帮家里的忙,就拿了你一点东西,你还跟我计较起来了……”裴骞气得脸红脖子粗, 怒骂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。
    楼下听到动静的桂姨连忙跑上来,焦急地将两人分开:“这是怎么了?大过年的,别伤了和气。”
    裴骞的胸口剧烈起伏, 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大儿子。
    桂姨侧身挡住了那道凶狠的视线,像小时候一样拉起裴远溪的手:“走,我们下去,桂姨做了你喜欢吃的红糖糍粑。”
    裴远溪没再说什么,最后看了眼那个亮着灯的房间,转身走下了楼梯。
    裴骞紧紧捏着拳头在原地站了会,想起裴远溪刚才的反应,心里莫名有些不踏实。
    虽然裴远溪看起来跟以前一样好拿捏,连一句顶撞都没有,但他总觉得裴远溪有哪里变了。
    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房门,知道洪蕴雯肯定还没睡,但刚才听到他那样对裴远溪,她也没有出来说什么。
    这让他稍微放下心来。就算裴远溪工作后翅膀硬了,也就是个没权没势的小屁孩,身后没人撑腰,还能让他翻了天?
    客厅里,两姐弟已经回房间睡了,电视被调到了春晚频道。
    桂姨把茶几上的果皮打扫干净,端来红糖糍粑,又给裴远溪倒了一杯热茶,满脸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叹了口气:“我就知道他对你肯定不好。”
    以前裴骞带裴远溪来家里时,还会装装样子,虽然演技拙劣,但好歹看起来像个父亲。
    但听他今天说出的那些话,也能看出来他平时对裴远溪的态度好不到哪去。
    “他还在因为那件事记恨你吧。”桂姨的声音压得很低,朝楼上瞥了一眼,“两个大人的事,非要怪到小孩身上,真是造孽……”
    热茶的香气袅袅升起,一直沉默的裴远溪低低开口:“也有我的责任。”
    桂姨急得拍了下他的大腿:“你别瞎想,这怎么能怪你!”
    裴远溪端起茶杯,垂下的长睫很快被腾起的热气沾湿:“如果我没有报那个课,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。”
    时隔多年,裴远溪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晴朗冬日。
    那是一个寻常的周末,裴骞一大早就把睡懒觉的裴远溪喊起来,盯着他洗漱换衣服,没等他吃完早餐就把他拎上了车。
    裴远溪坐在副驾驶座上,两只手捧着热乎乎的华夫饼,圆溜溜的眼睛看向父亲:“爸爸,今天是上小袁老师的课吗?”
    裴骞搓了搓鼻子,应了声“是”。
    他们家一直是洪蕴雯主外,裴骞不如洪蕴雯有能力,只能担起照顾小孩的责任。他平时觉得送孩子上学这些琐事很没面子,不拖到最后一刻不会动身,今天却反常地早早出了门。
    裴远溪开心地晃了晃小腿,低头专心地吃华夫饼,刚恋恋不舍地啃完最后一口,车子就在路边停下。
    他抬起头,就看到裴骞走进一家装潢华丽的花店,片刻后抱着一大束花从里面走出来。
    “爸爸,这是送给谁的花?”裴远溪趴在车窗前往外看,脸蛋贴在玻璃上。
    “你们小袁老师。”裴骞把那束花放在后座,又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。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裴骞的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:“今天过节。”
    裴远溪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,还以为跟教师节差不多,苦恼地捏着手指:“我没有给老师准备花。”
    “爸爸准备了就行,老师不会怪你的。”裴骞敷衍地回道。
    车子在一家琴房前停下,裴远溪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下车,刚走到琴房门口,里面的人就迎了出来。
    “小袁老师好!”裴远溪雀跃地跟来人打了声招呼。
    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圆脸女生,笑着摸了摸他的头:“早上好。”
    这时,裴骞从后面走过来,把手里的一大束花递给小袁老师:“节日快乐。”
    裴远溪眨巴着眼睛,看到小袁老师惊喜地接过花,红着脸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    两人对视了一眼,裴骞又低头看向他:“待会下课你妈过来接你回家,你早点出来等,不要让她进去找你。”
    一听到洪蕴雯要过来,裴远溪的眼睛倏地一亮,听话地点点头:“嗯!”
    裴骞跟他们挥了挥手告别,转身上了车,裴远溪也被老师牵着走进琴房。
    那束花被小袁老师摆在钢琴上,浓郁的香气钻进鼻腔,鲜艳的花瓣随风晃动,惹得裴远溪总是忍不住抬头看。
    小袁老师注意到他的目光,笑着问他:“你喜欢花吗?”
    “喜欢。”裴远溪小声地承认。
    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妈妈了,也想给妈妈送一朵花。
    “那给你挑一朵最喜欢的吧。”小袁老师把那束花抱下来,放到他面前。
    “可以吗?”裴远溪的眼睛被花朵映亮,在对方点头允许后,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朵不大不小的粉色玫瑰,“谢谢老师!”
    剩下的时间,他一直在偷看墙上的时钟,秒针刚指到十二,就立刻从钢琴椅上跳了下来,被小袁老师送到路边等洪蕴雯。
    在寒风中站了几分钟,终于等到那辆银白色的车出现,他小跑过去,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。
    “小溪,上钢琴课开心吗?”洪蕴雯扶着方向盘朝他笑。
    车子的底盘太高,裴远溪抓着车门吭哧吭哧爬上来:“开心!”
    那朵玫瑰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,因为怕折断,一直不敢把手放进口袋,白皙的小手冻得通红。
    他把那朵粉玫瑰递到洪蕴雯面前,有些不好意思:“妈妈,节日快乐。”
    “谢谢宝贝。”洪蕴雯的表情有些惊讶,接过玫瑰,“这是哪来的花?”
    “我们老师给的。”
    洪蕴雯笑了笑,将那朵玫瑰插在置物盒里:“她男朋友送的吗?”
    “不是,”裴远溪摇了摇头,认真回答,“是爸爸送的。”
    洪蕴雯的脸色骤然变了。
    裴远溪还想跟她分享刚学的曲子,就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,缩在座位里不敢再说话。
    车子沉默地在马路上驰骋,刚在家门口停下,洪蕴雯就下车大步朝家里走去,被甩上的车门发出巨响。
    裴远溪被吓得抖了一下,才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,小跑着跟在洪蕴雯身后。
    餐桌上摆着丰盛的午餐,但洪蕴雯看也没看一眼,直接冲上了楼,不一会儿就传来剧烈的争吵声。
    “……情人节你给别人送玫瑰,还说不是那个意思,那是什么意思?!”
    裴远溪怔了一下,抬头看向墙上的日历,才看见今天的日期上赫然画着一颗红心,右下角写着“情人节”三个小字。
    楼上一片混乱,去劝架的佣人都被赶了下来,餐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又被端回厨房,温馨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。
    在房间里午睡的裴镬和裴婕被吵醒,跑出来就听到楼上的争吵声,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异常刺耳。
    他们还听不懂吵架内容,但听到了裴远溪的名字,怔怔地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人。
    裴婕最先反应过来,张嘴哇哇大哭,跑过去用力推了裴远溪一把,接着裴镬也反应过来,扁着嘴举起拳头往裴远溪身上砸。
    佣人们都顾着劝架和收拾,没注意到角落这一幕。
    两个小孩的力气不小,裴远溪被打得浑身哪里都疼,但没有任何反抗,只是听着耳边的争吵声,心里像撕开了一个恐慌的黑洞。
    那天之后,家里的争吵声就不断,裴远溪再也没有看到过洪蕴雯对自己露出笑容,裴骞对他更是没有好脸色,弟弟妹妹见到他也要哭闹一番。
    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,洪蕴雯就决定跟裴骞分居,说是分居,其实就是将裴骞赶出这个家。只是没想到的是,裴远溪也被她一并丢给了裴骞。
    所有人都清楚裴骞的德行,知道裴远溪在他手里不会有好日子过,但不管谁去劝洪蕴雯都没用,她像是一眼都不愿意多看这个大儿子,下定了决心。
    后来裴骞和裴远溪就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回去。前几年裴骞还想利用裴远溪跟洪蕴雯缓和关系,但渐渐地就发现这个方法行不通。
    不知道什么原因,裴远溪不再主动亲近洪蕴雯,不像裴镬和裴婕能够很自然地扑到洪蕴雯怀里撒娇,每次见面,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