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乍东西

    燕军打过去, 连攻城带收拾残局,半年足矣。
    秦国穷成什么样儿?莫说兵马瘦、利器少,就连个出名儿的文臣武将?都没有。四海之内但凡名声漂亮点的幕僚, 没一个愿意往秦地跑。
    “就那点子家?底,这老匹夫, 凭何与寡人争?”
    秦厉:本来也没打算争的……
    德福:王上,有没有一种可能, 那是?人家?生的孩子。
    燕珩是?谁?九国都得强捧在?手心的天子, 如今在?位的哪个王君,不曾替他洒扫过庭院、斟过茶、擦过汗?
    那等狂纵自负之下, 管你谁的儿子?
    寡人看上的东西,便是?寡人的。
    燕珩这两日, 再瞧见秦诏,连肺腑仅剩的火气也没了。他越看这小子,越是?珍稀似的——好端端的, 焉能叫秦厉抢走??
    秦诏不知为何, 后脊背发凉,总觉得他父王不对劲儿:
    那位先是?神色幽深的盯着自己, 而后露出一抹势在?必得的笑容, 紧跟着又沉下眉眼去, 轻叹一声,“罢了,你先去吧。”
    秦诏应声,乖顺告退。
    他旁敲侧击好几回,愣是?没搞清楚背后的渊源。
    燕珩问话?,“秦诏如何?”
    德福忙点头:“岂止是?不错?王上善教,公子得您栽培, 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,自有君子之风。”
    “那是?自然。”燕珩深以为然道?:“若非寡人将?他养的出色,那秦厉如何生了这等心思?”
    德福:“……”
    他躬伏身姿,微微扭转过脸去,将?眼皮儿一抬,示意殿门前的仆子去传信儿,复又恭敬道?:“王上,兴许公子并不想回去呢。您自心中?忧虑,倒不如……先问问公子的意思?前些年发烧闹的这样厉害,公子也只说,以燕宫为家?。若是?公子不肯,您随便寻一个由头,定能敷衍过去。”
    燕珩忆及那日秦诏反常,一听说秦厉要来朝贺宴,连模样也不自然了。他岂是?不想问?就怕问了……那小子没心肝儿的,倒闹着要回去。
    似看出了人的不悦,德福忙道?:“就算公子不知深浅,好歹要知道?这里头的道?理。依小的拙见,秦王这几年来,从不曾有一封家?书嘘寒问暖,为何突然写信?……倒蹊跷。”
    燕珩冷笑:“自然是?想保住他那王座。”
    德福听得糊涂。
    至于为何……保住王座的法子,是?将?秦诏领回去,倒不知了。
    秦厉那点雕虫小技,与燕珩眼中?,未免可笑。
    毕竟,同这位帝王相比,八国王君于政事上的手段,实在?笨拙低劣,他向?来是?不放在?眼里的。
    “若吾儿真想回家?看看,寡人自要燕军披坚执锐将?人送回去,再要穿金戴银的迎回来。”燕珩轻嗤:“这老匹夫,未免不是?受人挑唆,要打坏主意。”
    可……能是?谁呢?
    燕珩怎么也没想到,这一出“登屋抽梯”,竟是?秦诏的主意。
    德福忙称是?,又道?:“秦王并不知疼惜他,公子得您宠爱如此,必是?心知肚明?的。”
    “是?,对了,王上,眼瞧着最?近连阴天,不如去请公子来,晚些时?候陪您一同用膳?膳厨新杀的一只羊羔,吃些也暖身子。”
    燕珩颔首,“也好,叫他也尝尝。”说罢,燕珩又轻笑,调侃道?:“就怕年少轻狂,身子骨旺,吃了白长火气。”
    德福忍笑:“小的自问了德元,说是?才没看两页,就红了脸,再不肯提了。想来公子并不懂那等事,只学了皮毛。”
    燕珩哼笑,轻吐出来一个词:“小屁孩儿。”
    遣去东宫请人的仆子,才没大会儿便回来了,回禀说是?秦诏并不在?宫中?,自去珍兽苑练习骑射了。
    燕珩睨了德福一眼:“他倒长进。”
    “听下头的仆子说,自打您上次罚了他,这些日子公子便越发的刻苦。但有几分闲暇,不是?读书就是?练功夫!”德福道?:“如今外头阴得厉害,想来快落雨了,可要小的们跑腿,将?人迎回来?”
    “不必。”燕珩道?:“寡人倒要去瞧瞧,看他几多用功,还是?敷衍出个景儿来,白给寡人作戏看。”
    华袍掠过金阶,燕珩凭栏静立于鹿月台,于黯然昏色中?,放远目光,轻声道?:“唤几个机灵点儿的。”
    话?不必说尽,德福已然明?白了;那是?帝王的耳目,悄不做声地去探听。
    秦诏御马狂奔,飞箭如雨。
    被射中?的靶子,摇晃在?风中?,与阔杆撞出伶仃的声响。
    他单薄戎袍,浑身热汗,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子自下巴坠落,已能瞧出分明?的勇武气势。策马扬蹄之时?,冷着脸勒住缰绳,更透出华贵而威严的储君气派。
    纵那秦宫再寒酸,他亦是一国之储君。
    秦诏那身手利落,将?那匹马驯得服帖。
    如今他骑的,仍是?燕珩的赤鬃雪蹄马。畜生也通人性,自受他驱使,骑御而行、疾驰如风,又随他牵系缰绳,而缓步停歇。
    眼见他骑着自己的马耍威风,燕珩轻哼笑:“这混账。”
    德福瞧着那姿态实在?漂亮,便赞道?:“公子御马拨箭,竟有您当年的风采。果不愧是?王上精心教出来的孩子。”
    燕珩颔首不语,然而笑意含在?双眸中?,慢慢散开来。
    没大会儿,遣去探听的仆子并珍兽苑里的管事大人一同来回话?,将?秦诏这一日的忙碌,添了三分油醋。
    笑话?,这是?王上的心肝宝贝,焉能说一句不是??
    那王管事道?:“公子勤于练习,常来这里骑御射箭,身手越发的好了。王上的宝马性子甚烈,旁人驯服不得,养在?苑里不常牵出来,对那马匹并不好。因而,便请公子来溜跑。”
    那匹马性子烈,燕珩自然知道?,因而笑问:“这小儿,倒不曾吃苦?”
    “公子也是?一等一的驯马高手,才没几次,便将?其?驯得服服帖帖。”王管事说着,又冲着人靴子尖跪端正:“不过,自然跟王上比不得……因那宝马认主,故而,刚开始时?,公子还是?有几分吃力?的。”
    燕珩微微勾起?嘴角:“那是?自然。”
    停顿片刻,他将?视线锁在?人身上,瞧见秦诏翻身下了马,牵住缰绳,将?脸颊贴在?那马匹脖颈上,不知在?嘟囔些什么……
    燕珩微眯眼,生了困惑。
    眼见秦诏那神色还带着笑,却跟个畜生说起?了悄悄话?;惹得众人也跟着哭笑不得。
    “去瞧瞧……”
    “是?。”
    燕珩忽然唤住人:“罢了,寡人亲自去瞧瞧。”
    仆从们跟在?后头,生怕扰了秦诏、叫他们王上错过那悄悄话?、平白惹怪罪,因而,便在?随行时?蹑手蹑脚,万分谨慎。
    待燕珩脚步停顿,秦诏方才将?缰绳牵起?,领着马匹往阔敞马厩里去……边走?边念叨,嘴边那话?听得清楚:
    “我的乖祖宗,你自跟着我父王打过天下、四处奔逐。我今日能骑你一骑,倒是?荣幸和光彩。”
    燕珩好笑:他哪里骑着马去打过天下,这小子真能胡诌。
    秦诏仿佛听见那嘲讽似的,跟那匹马贴着脸笑:“我自然知道?,你没去过战场,更无见过什么血流成河。只是?……你跟着父王,那样威风的天子,只燕宫里踩住几片雪花,也如将?天下山河收揽怀中?了。”
    “说起?来……我如今驯服了你,你乖乖听话?。日后背着我父王,定要顶顶小心才是?。”秦诏自顾自跟那匹马叹道?:“若是?我能跟父王贴着背,同乘一骑,必也是?极好的。”
    他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可惜父王尊贵,不似寻常人家?。我也只能叫你驮着,全当做是?这等风光,只在?心里过过瘾了。”
    不知是?不是?幻想到了那副场景,秦诏竟又自个儿笑出声来。那副模样沉醉,还不知是?如何惦记和垂涎他父王风姿呢!
    燕珩叫人气笑了。
    说他没出息,偏又用功。
    可若是?说他有出息,却又满脑子想着跟人“胸贴背”。
    眼见燕珩脚步轻抬,德福忙咳了两声,提醒那位小主子。
    秦诏被吓了一跳,果不其?然抬头来看。
    在?这等空旷泥尘之地,燕珩迈步进来、翩然现身,岂不是?仙人下凡?秦诏被那风姿震慑住,一时?没说出话?来,竟兀自痴笑了两声。
    燕珩:……
    “我的儿,你笑什么?”
    秦诏忙答道?:“父王,您怎么来了?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。这里腌臜,您快、您快……”
    秦诏左右瞧了一眼,没找见什么爽洁地方,只得手忙脚乱将?马匹系好,跪到人跟前儿来,拿袖子替人蹭了蹭靴面:“父王……”
    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,便抬头望着人。
    额头上的细汗滚在?眉心,因挺拔骨峰的走?势,而干脆坠落。再有旁的水痕,也沿着两鬓淌下来……顺着喉结,没入脖颈,微敞的戎袍冒着热气,喘息浓重。
    然而,那双眼含着笑,唇角翘起?来,自有骄扬意气。
    这小子,哪怕讨好谄媚,特意的伏低做小,也不叫人觉得身姿卑贱,反而生出一种生动的趣味来。
    燕珩问:“方才,你抱着马匹,嘀咕些什么呢?”
    秦诏不敢说实话?,只笑道?:“没说什么,父王,只说明?日给它?多喂些草料。再不敢说别的……”
    燕珩轻哼,却不打算揭穿他,只转过眸光去,左右瞧了两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