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 志勤劬

    叫人扑的微微趔趄。
    燕珩失笑, 忙伸手接住他:“顽皮。”
    秦诏觉得他父王的怀抱,比这浓郁的金桂还香。他抬头,盯着那张神容, 又觉得人居高临下的美姿容,任凭满苑芬芳, 都?比拟不上半点风华。
    “父王……我许久不见你了,我好想你。”
    燕珩微微偏过头去笑, “胡诌, 岂不是前几日?,才见了。”他被秦诏鼻息打出的呼吸搔的耳根儿痒, 只得叫他放手:“四下里瞧着,还不快起来, 没出息的小东西。”
    秦诏不肯放,只得说:“父王,我不放。见了您, 心里委屈……”
    燕珩安抚的拍了拍人, 又扭过头去看秦诏,便瞧见那个?方才还聪慧胆气的孩子、转眼就冒了泪光:“我的儿, 哭什么。父王方才不是给你出气了吗?”
    秦诏泪汪汪地望着他:“就知道父王最疼我……”
    燕珩哼笑, 拿拇指将那泪花蹭去, 才问道:“疼不疼?……”
    “疼。父王——”秦诏骄纵的望着人,方才狠戾的眸子掩去深沉,便只显得水光朦胧:“父王……好父王——连说话?,都?疼。”
    燕珩睨他,教训的口吻显得软:“他打你,你就擎等着挨?不知道躲?岂不知你也随他,不随寡人, 是个?小窝囊废。”
    秦诏怏怏道:“先者云,孝贤为长。秦诏不敢忤逆他,毕竟是生身父亲。可挨了打,一想到要跟他回秦国——再瞧见父王这等神姿,不由得悲从中来。”
    “他也是受人教唆。”燕珩轻笑道:“如今,你足了母亲的愿、又给那小公子封侯加官,他也知道错了,将那歹人罢了去……你这心里,可好受些?若还是不么——待会儿,提着寡人的剑过去,一刀杀了算完。”
    秦诏吃惊:“啊?”
    “哼,自知你没出息,手起刀落的事儿,倒打摆子。”燕珩笑:“既然不敢,又解了气,还不松开寡人?”
    重死了。
    这三个?字还从帝王喉间挤出来,秦诏便轻巧往上一窜,双脚离地,将人抱得更结实了。燕珩怕人摔了,连忙接住——往日?单手抱住人的优势不在,只得另一只手也轻轻搭住。
    秦诏双手挂住人脖颈。
    神色……坦坦荡荡!——那眉眼分明?写着:父王疼我,抱我一会儿怎么了?
    德福忍笑躬下身子去,又退远了几分。
    燕珩嫌他重,到底也没将人丢开,只得抱着人,漫步在金桂之?下,轻声哼道:“撒泼打滚,你倒是在行。”
    秦诏道:“父王,我虽撒泼打滚,却还是有几分机灵。您虽提刀而行,擒八国之?王,统御天下,却还缺我这样一个?好孩子。”
    燕珩嘴角微弯:“哦?”
    “方才您提刀要杀人,我岂不聪慧过人?”秦诏道:“我自乖乖琢磨到了父王的心,难得机灵这一回。”
    燕珩道:“机灵?何以见得。”
    “父王并非真的想杀他们,若是一刀下去,虽眼下痛快了,可后患无穷。难保他们没得旁氏族人继位,八国起了战事,总得再打的。燕军虽强悍,却也只是血肉之?躯,战事死伤无数,生灵涂炭,必是父王所不愿看到的。”
    不过,要秦诏说,他父王还是太过仁心。他一面?瞧着人的脸色,一面?继续说道:“鲸吞不如蚕食。最好的法子,便是凭着那威严可怖,叫他们屈服,乖乖的将城池献上来,削弱其国力,假以时日?,必能轻松吞下。父王这样的年轻……待这些老腐朽垮下去,您跟前儿这几个?小崽子继位,那还有什么可怕的?岂不是一日?吞千里,三载可成万万河山?”
    跟前儿这几个?小崽子里,其中一个?便是他自己了。
    见燕珩睨着自己,秦诏颇腼腆的笑:“父王,您放心,我这个?小崽子最是听话?的。”
    燕珩满意颔首,毫不掩饰眼底对他的赞赏之?意:“还不算愚钝。方才拦得刚好——羊腿没白吃,功夫也没白练。”
    “那是自然。”
    风过发间,桂花坠落,无数细小的金粒子洒在肩头和发丝之?间。燕珩抬手,轻轻替他抚弄一下,才笑:“寡人没白疼你。”
    秦诏抱住人的脖颈,热热地将脸颊贴在他耳朵上方,又问道:“父王疼我是自然的。我若能为父王分忧解难,是十二?分的愿意。可是父王……我能不能问您个?问题。”
    “嗯?”
    秦诏微微转过头去,对上人的眼睛,神色褪去喜悦,用一种分外严肃和紧张的口气问道:“我若问了,父王不准生气,更不准打我。”
    “说罢。”
    “父王,您可曾真心?”
    “这话?何意?”
    “父王借题发挥,明?着是替我出气,实则却是将秦王视作幌子,杀鸡儆猴,做给那七国王君看。您自瞧不上穷秦,可您却瞧的上别的肥肉。”
    “那个?巴掌,父王是为我出气,更是为夺城铺路。您教训的,不是我那窝囊的父亲,而是……俯首称臣的秦国王君。”
    停顿了好大一会儿,秦诏才缓声说道:“父王,您是真心的吗?您,到底是疼我,还是疼那听话?的质子?到底是想要一个?秦诏,还是要个?秦国的未来储君。”
    父王,可曾真心?
    少年的疑问伴着肿胀的脸颊,就抵在他眼皮子底下,要他再难躲避。可是……与一个雄霸九国、志在天下的威严天子而言,选了什么,仿佛并不重要。
    他想疼,便疼,想杀便杀。
    质子也好,可人儿也罢。
    若有人费劲千种心思、用尽万般手段,一刻不敢忘却的讨宠撒娇,只为叫你多看一眼,只为得到你的宠爱,只为得到一个?恍如帝王手中盏似的“秦王之?位”,便是给他,又何妨呢?
    燕珩自觉无妨,瞧他那样用心,宠一宠便罢了。
    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呢?
    帝王的真心在何处,连他自个?儿都?忘却了。大约是某个?午后,在扶桐宫含泪静站许久,也未曾得到一个?拥抱时,便遗失到洪荒了吧。
    那时,他便知道,自己不是燕珩,是东宫;如今,亦不是燕珩,而是天子;真心,从没有什么不同。
    燕珩垂眸,轻笑,神容皎洁之?绝伦,比花影里照来的倾斜夕光还要美。
    但他不曾回答。
    秦诏等了许久,也没听见那个?答案。以至于那颗心浮动着,从志得意满到彷徨无措,再到抽痛着坠落——猛地将他摄住,再难喘息。
    他自以为是的答案,散在秋风里。他实在无法容忍,然却不敢再追问,便将人即将开口的苗头扼住——
    似乎下一秒,燕珩便要说出“从不曾有”四个?字。
    秦诏的话?急切,似乎在证明?他父王疼他是个?明?智的选择。他道:“父王,我知道、我知道,您不必说,我心中都?明?白!”
    明?白什么?
    秦诏嗓音沙哑,藏着连他自个?儿都?听不出的哽咽:“我好用,我最好用了。父王,我必让您用的趁手。这天子宝座,我给您做‘垫脚石’可好?只叫父王金靴踩着登上去,我必也心满意足、回味无穷了。”
    好像金桂掉落在眼睛里了,硌得他眼泪止不住的滚。
    其实,什么答案对他来说,都?不应该是重要的。真心也好,假意也罢,都?不必生起这柔软的真性情。
    他比谁都?明?白,帝王真心,虚无缥缈,坐在这位子上,便应缄默其口。
    秦诏同他父王一样清楚。因而,在这落寞难当的间隙里,他仍然压不住对权力的欲望。
    胸中那雄霸天下的壮志,和他母亲埋在坟冢里的白骨一样轻薄。这个?瞬间,他想起那些戏弄、刁难、羞辱与欺凌;想起那些白眼、无视和推搡;想起那些手足的可恶嘴脸,想起秦王吝啬施舍给他的目光。
    当然,他更想起他母亲平静的那句话?。
    [秦诏,你流着秦人的血,你要做王,必要去争、去夺,替你的母亲,替吃不饱饭的秦人,替将倾的秦国,替蹄铁下遭人践踏的性命。]
    但是没有人说:你是个?孩子,就该要叫人宠,叫人疼,叫人抱在怀里,悠闲地赏花。
    秦诏抓住他父王的衣襟,连帝王柔软的衣料都?搓乱成了一团——他感觉肺腑漫上无尽的空,连仅剩的期待,都?在他父王的沉默中,被驱散了。
    一双朦胧的泪眼,压根看不清燕珩的面?容,但他隐约察觉,他父王在笑。还不等他擦去眼泪,再解释……那双软帕就轻轻的垫在下巴上了。
    燕珩替他拭去了泪水的湿痕,而后是脸颊,双眼。片刻后,抱着他,停下脚步,轻笑:“寡人还不曾说呢。哭什么?”
    “父王……”
    “纵你不好用,难道寡人不曾疼你。只说早先,才见你时,瞧那副样子,哪里好用不好用?……”燕珩捏捏他的脸蛋,慢腾腾地叹了口气,而后露出柔和的笑意:“寡人疼吾儿,自然是真心的。亏你说什么秦国储君,寡人只瞧吾儿作储君威风,才叫你抢的。若你不喜欢,又何苦管那档子事。”
    秦诏不敢置信似的,睁大双眼:……
    “何时——寡人这样无能,竟要叫一个?小孩子,去挣江山了?”燕珩将目光放远,沉默一会儿,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:“虽是借题发挥,可寡人心疼你难道是假?……”
    见秦诏怔怔的盯着自己,燕珩又哼笑:“你这小儿,无赖。”
    “寡人还没说话?呢,你倒自个?儿先委屈上了。瞧你哭的,梨花带雨,比这满苑的红绿,都?叫人可怜。”
    燕珩收紧手臂,抱着他往前走,直至漫步到菊丛前,方才将剩下的一句话?说完:“你喜欢做秦王,寡人便赏你。若喜欢做寡人的太子,眼下,恐怕寡人不能叫你如愿——不过,做寡人的公子,倒是可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