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9章 反离谤

    秦诏歇养了三日, 除了胸口发紧的疼,再没别的影响。那把匕首锋利,却短了几寸, 加上银甲如鳞,受了防护, 伤得并不深。
    那件盔甲,还是他父王叫人?特意与他做的。
    燕珩怕他去?日太久, 长起身体来, 原先那套不合适,便依样儿量裁出不同的身高、尺寸。比这还宽出一个?身量的, 还有三套。
    毕竟,燕地的材料富贵珍稀, 旁处都?没有。
    秦诏抚摸着床头那套盔甲,微微笑,还是他父王最好, 待他那样体贴。可?惜, 还没穿太久呢!上头便叫人?用?匕首划破了道痕迹,恨得他牙根直痒痒。
    好在, 秦诏手握兵权, 又有五千亲军替他作为, 只将这秦宫围的密不透风,将那老匹夫扣在宫里,严加看守,再出不去?。遑论什么大逆不道?秦诏连如今穿的衣裳,都?是秦王的样式规格,再没什么可?避讳的。
    这会儿,秦婋正候在门外, 嘱咐人?来送储君用?物。因?那宫殿空阔而冰冷,仆从一个?比一个?面?生、惶恐,秦婋便特意问了句:“公子可?还有什么示下?”
    秦诏没说话,随便唤了个?小仆子来给他更?衣。
    黑色袍衣,暗红色金龙纹,银色素冠。衬着那张冷厉而端正的脸,眉眼微沉,神威可?显,帝王之?气十足。
    他拂了拂袍衣,为秦地那样沉重的水色,叹息。而后,便阔步朝外走去?。
    今日,秦诏要去?见?一个?人?。
    在秦宫死寂的祖庙宫殿之?中?,新奉的牌位,孤零零地守在最下头一排。那是他母亲,那位追封了秦武后的女人?。
    秦婋跟在后头,特意掩了门。
    秦诏站在堂下,声息分外柔和:“母亲,我?来看您了。”他弯起嘴角,兀自缓慢地转了一圈,才望着那牌位,问:“您瞧,我?作王君,穿这一身可?好看?”
    自他记事,他母亲便常……怜惜他饭将及饱,衣裳都?穿不足。可?他母亲又说:“不必向他讨。那是秦王,不是你父亲。”
    秦诏偶尔会困惑。
    待他母亲死,待他长大了,便也?明白了那句话。
    他母亲姓白,名念危,乃白鄂将军之?女。白鄂为秦诏之?先祖父秦颐朝臣。与燕正之?战,曾以少胜多,趋于大势,不分伯仲。秦颐主战,时局所迫,为拖延战局,送秦厉为质。
    然而,秦颐有英骨豪情、有秦人?热血,可?惜英年早逝,待秦厉归国即位后——这位新主子狼狈地下令:“求和!割地,决不再战!”
    秦厉叫人?吓破了胆。
    白鄂据理力争,不仅没能挽回时局,反而获罪下狱。白氏一族,男子流放、女子为婢。昔日战场上叱咤风云、叫燕正都?头疼的煞神白将军,叫秦厉活生生的拿王权吞下去?了。
    朝中?反对声激烈,于是,秦厉便伐戮忠臣,直至偌大秦殿,再无武将英豪、文臣风骨,只剩下一帮软骨头。
    秦厉不觉得窝囊,他只求太平,安于一隅。
    白氏之?中?,剩了白鄂之?幺女,生得英姿飒爽、美貌逼人?。机缘巧合之?下,便成了他“为表体恤”的工具,叫人?掳到宫里来,强作了美人?。
    可?惜,那位将门虎女,瞧不上这样的窝囊废,既不肯好言哄他,也?不愿意争宠侍寝。强行临宠之?后,没多久,便不再讨人?喜欢。
    秦厉将她遗忘在秦宫长苑深处,不肯多看一眼。
    仿佛那女子一个?烈烈的眼神,便叫他想起当日诛杀忠臣时,响彻耳边的怒骂:“我?大秦之?岁,亡国犹在你这昏君!”
    祠殿寂静。
    唯有秦诏的叹息:“母亲,我?记着呢。那个?昏庸窝囊的秦王,不是我?父亲。”
    秦诏跪下去?,与人?热热地磕头,又温柔的笑……
    “母亲,您再等等我?,待我?平了九国,灭了五州,必为您造一座更?大的祠庙。再有,待我?登基,便会为外王父平反,我?必不会让我?秦人?流离失所,让忠臣心寒,让你们打下来的基业,一点点旁落外人?之?手。”
    “我?不会让您等太久的——”
    “因?为,除了您,还有一个?人?在等我?。”
    秦诏想了想,仿佛真的与人?说话似的,又解释道:“哦对了,母亲,基业若是落在他手里,也?是不算‘旁落’的。只因?他是一位仁君,比我?更?合适……还有,母亲,他不是外人?。”
    他是我?的“父王”。
    是我?最爱的人?,也?是除了您之?外、最爱我?的人?。
    白念危:……
    牌位无言,静静地伫立在香案之上。
    “母亲,他待我?最好,自您走了,再没人?待我?那样好。”秦诏忍不住眼睛发酸:“他疼惜我?,哄我?吃饭,赏我?珠玉珍宝,叫我?住天?下最昂贵华奢的东宫,给我?穿最最漂亮的锦衣华裳。”
    “母亲,他还会教我?读书做学问、下棋,给我?夺来七国最漂亮的纸鸢。”
    “他还会拿手指点我?的额头,刮我?的鼻尖呢!仿佛戏弄小虫子似的,捏来捏去?,搁在掌心里揉搓。您瞧,我?这样的威风,都?是他喂起来的。他给我马、给我?兵,给我?东宫的荣威,待我亲热。在我吃醉时抱着我?,不叫秦王欺负我?——”
    秦诏往前跪了跪,又道:“他偶尔也会打我。可是母亲,他连打我?都?不舍得用?力。”
    他母亲无法回答。
    而后,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。秦诏还想再说点什么,然而因?方才那句“他不是外人?”和往日的回忆,又联想到了更?深的什么……
    秦诏舔了舔嘴唇,慢腾腾地陷入了那个?吻的触觉。离开?燕地已经月余,也?不知?燕珩这会儿,在做什么。
    燕珩没做什么。
    天?下太平。他治下,百姓安居乐业,举众歌颂。他还能做什么?除了忙碌完政事,便依靠在长榻之?上,饮茶读书,然后……想想他的骄儿。
    秦诏跪得端正,朝燕国方向怔怔望着……而那位,也?隔着虚空,微微勾起唇角来,似乎瞧见?那虔诚的、献祭似的爱。
    ——我?的儿,如何??
    ——父王,我?并不好。离开?你,一切都?很苦。
    ——你可?后悔了吗?
    ——没有,父王,我?不曾后悔。为了百姓,为了秦人?,为了您,为了母亲,这一切,再难,我?都?不会后悔。
    ——也?不知?你这小儿,可?曾想念寡人??
    ——我?是这样的想着父王,也?不知?道,您是否想我?了?燕珩,燕珩。燕珩,你想我?吗?
    两个?人?的思绪,碾压在同样的时空诡秘之?线中?,仿佛隔着千远万里,完成了一次再熟稔、亲热不过的对话。
    只不过,越过这样缥缈的阻隔,彼此所不知?晓处:那位不再是他的父、他的王,而只是秦诏记忆里,那个?温柔而甜美的、柔软而香如蜜的燕珩。
    若“威猛而强悍”的燕珩听了,恐怕得皱眉,再给他吃一巴掌。这小儿,胡诌的什么形容说辞?——哪有人?会香甜如蜜。
    秦诏当然要辩驳。
    旁人?不是,可?父王分明香甜如蜜,那丰腴唇珠、肿胀唇瓣、软舌、香甜涎水,没一样儿不叫他醉。
    秦诏吃他父王,比吃酒醉得都?快。
    他这头才想到这儿,外头伶仃几声脆响,跟着一个?巴掌声。秦婋守着外头,平静的声音响起来:“储君在内,任何?人?不得擅闯,请夫人?谨言慎行。”
    秦诏挑眉:夫人??
    那位夫人?的声音耳熟:“他算个?什么东西,一个?小贱人?生的,也?敢这样在燕宫放肆?连王上都?敢辖制,恨不能没人?性的东西,也?长了脸来祭奠祖宗?”
    秦诏起身。
    那门扇自内打开?,秦诏面?带笑意,悠悠道:“何?人?这样大吵大闹?若是祖宗在天?有灵,恐怕要叫你这等泼妇吵醒了。”
    “你——!”
    秦诏看了秦婋一眼,在人?脸上瞧见?个?巴掌印,好么!当即腹中?顶起怒火来。他本以为那个?巴掌脆响,是秦婋打了人?,没承想竟是叫别人?打了。
    秦诏哼笑,一把擒住云夫人?的腕子:“好窝囊。”
    “你、贱胚子,你做什么!”
    高大威猛的身姿站定,他拿下巴朝秦婋扬了扬——“嗯?”
    秦婋抬手,狠甩了人?一巴掌。
    “啪。”
    有仇,自然要当场报。
    这二人?,拌在一处,也?够云夫人?喝一壶的!云夫人?气得浑身发抖,声音尖而细,估计这辈子没受过这等屈辱。她打别人?和秦诏的巴掌倒不少,还从没叫人?打过呢!
    秦诏自然与她记着往日的账。他一路辛忙,还没顾上这泼妇,人?倒找上门,自寻死路来了!
    眼见?身后的仆子往这涌,还没等跑到跟前儿,就叫侍卫拿刀架住了,二三十人?一个?比一个?慌乱。他们没得配剑,平日里不过都?是跟着夫人?耀武扬威、欺压弱小的,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?
    秦诏松开?云夫人?,这才瞧见?他身后慌乱发抖、鸡崽子似的秦昌,遂笑道:“哟,我?说长兄,您在这儿呢!瞧瞧,怎么这样害怕?……”
    秦诏越过云夫人?,捏住秦昌的手臂抬起来,拿巴掌在自个?儿脸上比量了两下:“这手,当年打我?的时候,也?并不这样柔弱啊——怎么?七年不见?,长兄身子也?不好了?”
    秦昌不敢吭声,倒是云夫人?怒道:“你不要拿你那双脏手,摸我?的昌儿!——秦诏,你这畜生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