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
    九月,西雅中学举行了开学典礼。
    宁珏所在的班级为(13)班,共有72名学生,管理模式较明海更为严苛,桌子之间的空隙狭窄。密密麻麻的人头,总会让宁珏联想到搬运甜食的工蚁。
    这么多人,宁珏一个都不认识。
    这个班里有三名复读生,除去宁珏外的两人是朋友,而其他学生彼此之间都已经熟识,宁珏不得不又落单了,是和之前在明海很相似的境况。但不同的是,(13)班没有表面坏脾气,但会打弹弓替他教训人的宋烁,没什么人同宁珏交流,宁珏每天只有学习、学习、学习,枯燥乏味。
    班主任是一名大腹便便的物理老师。唯成绩主义者,对于优等生和颜悦色,对于宁珏此类学生则严加批评。抓学习也抓得很紧,因而晚上总是拖堂,宁珏大多时候都是就近回出租屋,然后接听宋烁的视频电话。
    ——第一次接到宋烁的视频电话时,宁珏很新奇,满怀期待地认为宋烁是想同自己联络感情。
    但没有,宋烁只是为了检查宁珏的学习情况。
    他穿着绿色迷彩的军训服,戴作训帽,回宿舍的路上提问宁珏物理公式。旁边应该是宋烁的舍友,一共有两个人,跟着宋烁喊“弟弟”:“我们宿舍正好还有个空位,明年等你来!”
    “他能来那我就烧高香了,”宋烁打了哈欠,继续提问,“把你今天复习的文言文背给我听听。”
    苦着脸背书的过程中,宁珏可以通过背景变化,短暂看到a大校园以及宿舍的景貌。宿舍灯光明亮,宋烁的身后的确有张空床,但属于宁珏的概率是千分之一。
    两人交流仅限于此,只有在军训结束的那天,宋烁才想起问问宁珏的近况:“最近怎么样?”
    “我都没有朋友,”宁珏的怨气终于找到出口,得以泄出,“他们都在学习,死气沉沉的。不学习的都坐在最后一排,离我很远,也没人跟我说话。”
    宋烁说:“这不正好吗?省得你上课又走神。”
    一瞬间,宁珏肚子里所有的话都哽住了,他安静两秒,才小声说“好吧”。
    好吧,宋烁能快速适应a大新环境,自然无法共情交不到朋友的宁珏。宁珏想发点脾气,论证自己的坏情绪,但又怕宋烁当真,不再和他说话,自己真的沦为孤岛,只能说“好吧”。但还是嘴角耷下,兴致缺缺。
    通话快结束时,宋烁忽然说:“如果实在想说话,可以发给我。”
    宁珏的眼睛亮起来,又有点小心翼翼:“你都回吗?”
    少见的,宋烁没有添加任何前置条件:“都回。”
    宁珏心情复苏,声音很脆地说“好”。
    同学关系好转是在十月,宋烁从a市寄了许多特产零食,宁珏分了一部分,赢得了一些好感。他们会在与宁珏碰面时打招呼,也会在宁珏站起来回答问题时偷偷告知答案。
    但这样的好景终结于十一月底。
    宁珏去楼道末尾的饮水机接温水时,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,还没回头,沉甸甸、带着潮湿水汽的手,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。体温浸过布料,让宁珏不自觉一激灵。
    “宁珏,”寸头男生叫着他的名字,“原来你也在这儿。”
    宁珏不记得这人的脸,呆愣了几秒钟后,宁珏的脸变得惨白,通过声音辨认出这是之前在巷子里揍过他的人。
    男生很满意这个反应,揽着他的肩膀,很哥俩好地将宁珏带到人少的僻静角落。宁珏看见他的胸前名牌写着“方紫阳”。
    方紫阳假意同他寒暄,说一些诸如“你也在这儿,真是有缘分”的话,然后看向宁珏的鞋子,问:“兄弟,你是不是很有钱?”
    鞋子是宋烁给他买的,宁珏都没有概念,只是茫然地站着。
    “我最近手头有点缺钱,你借我点钱,行不行?”
    说话时,方紫阳的手肘撞撞他的胸口,宁珏被动后退两步,身体绷得紧紧的:“我没有钱。”
    “跟哥们装是吧?”方紫阳压低声音,“给点钱,我就不把你是同性恋的事情说出去,怎么样?我给你保密——别这么小气嘛。”
    方紫阳的出现给宁珏带来两重威胁。
    第一是可能的暴力,宁珏不会打架,没有胜算。第二则是出柜,经过先前在明海的教训,宁珏明白了新的秩序规则,即——同性恋在封闭的校园环境里是容易滋生恶意的,莽撞只会带来灾难。
    在这处狭窄的角落里,宁珏安静片刻,才终于开口:“我现在只有两百。”
    方紫阳拿走了这两百块钱,宣告风波暂时告一段落。
    而能用两百块度过难关,对宁珏而言已经是上上的选择了。只是宁珏变得身无分文,饭卡里只剩二十五,支撑不了两天。
    当晚,宁珏回到蓝湾里,趁宁齐在卫生间洗漱的间隙,悄声问他是否可以给自己一点零花钱。
    “钱都花完了?”
    宁珏几不可察地点头。
    “最近买了什么喜欢的玩意吗?这个月给你的生活费,月初就用完了,”宁齐拿毛巾擦干净手,“等会儿回房间我给你取,这两天我忙着处理你妈妈手头上的项目,脚不沾地的,都没睡过几次好觉,现在手头也没多少现金,先给你五百,不够再问我要,好不好?”
    父亲并不知晓宁珏的性向,宁珏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倾诉,只有点头。之后宁齐取了五百块钱给宁珏。薄薄五张纸币,如同铁砣,压得宁珏心生羞愧:“我会省着点花的。”
    “知道了,”宁齐温声,“睡觉去吧,啊。”
    但方紫阳没有守信,第二周,他如同龙卷风过境,再次席卷走宁珏的钱财。
    “下周再借我点钱吧,我想买双鞋,行不行?”
    宁珏意识到不对,警告对方:“你再问我要,我就告诉老师了。”
    方紫阳扇了宁珏一巴掌,轻蔑地说:“说呗。有监控吗,谁信你?今天说完,明天揍死你,信不信?记得拿钱,别让我再说第二遍了。”
    方紫阳的成绩优于宁珏,而且善于在老师面前扮乖弄巧,倘若告状,宁珏大概率不占优势,第二天还要白白挨打——他拿准了宁珏这一心理。
    夜晚,宁珏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,计算五百块钱可以支撑多久,心下萌生焦虑,却又不能辗转,怕吵醒下铺的同学,直到三四点才疲惫睡着。
    白天仍是无休无止的学习。已经快到期中,班级内一片死沉,都低头写着试卷。宁珏的同桌忽然瞥见他的动作:“你存这么多垃圾干什么?”
    宁珏含混其辞,将手中用完的草稿纸,一齐塞进桌洞里。
    桌洞里不止有草稿纸,还有用完的笔芯、笔壳,只剩一小块无法再使用的橡皮擦、一小截2b铅笔芯,许多许多无用的东西。机械地囤积这些有用或无用的零件、细碎的纸片、水果等等,才能让宁珏感到安心。
    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囤积的癖好,是在小学四年级,班级同学发现宁珏没有妈妈,试图排挤宁珏时,他开始囤积,后来逐渐成了日常的习惯。
    当下这样严重的、必须囤积才能缓解的焦虑,已经一年多没有出现。但在半陌生的环境里,在方紫阳可能存在的窥伺目光中,宁珏故态复萌,以至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。
    五百块钱很快用光了,碰上宁齐在外出差的时间,宁珏又不太敢问宋雅兰要钱,犹豫之下,向宋烁发送消息。
    宋烁很快回复:要多少?
    宁珏还没有想好,聊天页面已经弹出四千的转账,宋烁甚至没有问缘由,只说:不够再跟我说。
    那一刻,宁珏迟钝地想起宋烁给出的承诺,如同找到依托,迫切地发送消息:你最近可不可以回家一趟?
    宋烁:我在准备大创比赛,这个月都没空回来。
    又说:早点睡觉,明天把今天没背下来的文言文抄两遍给我看,知道了吗?
    即便求助,宋烁也无法回来。宁珏一点点删掉对话框里的文字,好像有一桶冰水,不由分说地浇灭才堪堪升起的小火苗。他关掉手机,窝在被子里,强迫自己入睡。
    如果宁珏是一部历史史书,那么十二月,一定是这段历史中最为黑暗的岁月——方紫阳一共问宁珏要了三次钱,数额不等。但却没有恪守承诺,某次经过方紫阳所在的班级时,宁珏听见他们在探讨自己的性向,哈哈大笑。
    当天下午,方紫阳再次问宁珏要钱,宁珏质问:“你是不是告诉他们了?”
    方紫阳不耐烦:“快点给,别废话了。”
    宁珏死死盯着他:“你说,是不是?”
    “是又怎么样?这事本来又不只有我自己知道,”方紫阳索性开始强行搜身,“快点给钱!妈的,磨磨蹭蹭的。”
    “我没带钱,”宁珏大吼,“我以后都不会给你钱!”
    方紫阳瞪大眼:“你说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说,”宁珏字字清楚,“我以后,都不会再给你一分钱——”
    拳头重重砸到宁珏的脸颊,像一把铁锤,将冷得结冰的冬天,敲出了瓦解的裂纹。
    12月25日,这段黑暗历史中,有了高潮节点。
    宁珏第一次尝试打架。他的手法笨拙,只会单调的挥拳,与用头撞对方。但很遗憾,在场博弈中,宁选手注定无法赢得他人的投注,以失败告终。方紫阳的身形比他高大,力气也更为莽撞。他拎着宁珏的领口,一遍遍问“给不给”,宁珏耳朵嗡鸣,有温热从鼻腔里流出。
    “小鸡仔,还学别人打架,”方紫阳捏着宁珏的脸,“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,废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