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

    方紫阳没有想到,宁珏还敢来上学。
    而且换了干净的校服,身形单薄,依旧是一副好拿捏的畏怯模样。那张脸上的伤痕还没有消,那点青红色尤其鲜艳,像是油彩。
    长成这样,难怪是同性恋。
    这两天,由于没有收入,方紫阳只能屈尊自己,里脊卷饼都没有加蛋。不过今天显然可以吃个好饭了。
    上午的课结束,方紫阳走到宁珏的桌旁,敲了两下,看见宁珏明显抖了一下,像受惊的幼兽:“喂,带钱了吗?”
    本以为宁珏又会像上次那样负隅顽抗,谁知只迟疑两三秒,宁珏就点头了。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:“在里面,得去外面的atm机取。”
    方紫阳大喜过望。吃什么里脊卷饼?得去校门口的酥香阁!
    gz#h沉$舟&渡+海%楼
    他亲热地搭着宁珏的肩膀,边说着“早这样不就好了”、“我也不想打人”诸如此类的话,边揽着宁珏朝外走。
    今天阳光金烈,商店外圣诞树上的彩灯还没有拆下来,发着暗淡的光。宁珏在atm取完款后交给方紫阳,过程异常顺利,方紫阳低头数着钞票,跟在宁珏身后:“你小子,真够他妈有钱的,前两天问你要个几百还唧唧歪歪。”
    他见钱两眼放光,全然没有觉察宁珏领着自己走到一处巷子里。
    话音未落,突然后腰剧痛,方紫阳不受控制地趴在了地上,嘴里闷哼一声,重力压在后背,导致他站不起身。紧接着,腕部一紧,方紫阳拼命往后瞧:“谁、谁啊!”
    宁珏知道宋烁会出现,但不知道时机,因此也吓了一跳。
    宋烁踩着方紫阳的背部,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粗绳,将手腕连带小腿捆绑住了。方紫阳成了一条滑稽的爬虫,已然吓得魂飞魄散:“我草,黑社会——”
    在看到宋烁的脸后,又变了声调:“宋、宋烁?”
    先前在明海时,大部分人都知道宋烁的名声。脾气坏、擅长打架。那回打柯昭,方紫阳恰好经过,目睹全程,因而之后也没敢再找宁珏的麻烦。谁曾想复读换了学校,本该远在a市的宋烁又来了。因此,方紫阳还没开始打架,气就已经泄了大半,哭丧着脸,前言不搭后语:“你也来复读吗?”
    “谁他妈跟你叙旧的,”宋烁拎起他的领口,来了两拳:“就你问我弟弟要钱啊?”
    方紫阳磕磕绊绊:“我就要了几百块。”
    宁珏跑了过去,从他的裤兜里取出方才给的钞票,然后告状:“他之前要了我三千九百三十三块钱,不是几百块。”
    宋烁问:“剩下的钱呢?”
    “……在我右边兜里,”方紫阳的脸压在石子路上,咔咔作响,他吃痛地喊,“不要按!不要按,你松点劲。”
    宋烁眼神示意宁珏拿回去。宁珏搜身后,仔细清点了,语气认真:“还少九百三十一。”
    “我、我之后还!我回家立马拿!”方紫阳很是害怕,“我总不能天天揣这么多钱在身上吧!”
    还没开始,敌方已经没了士气,宋烁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,鼻音“嘁”了声,起身问宁珏:“他揍你哪儿了?”
    宁珏小心开口:“肚子。”
    宋烁捣了一拳方紫阳的腹部,方紫阳闷哼了声。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
    “踢了我的腿。”
    之后十来分钟,宁珏像是这片小巷里的国王,指挥他战无不胜的骑士冲锋陷阵,指哪儿打哪儿。最后,方紫阳只徒劳蜷着身体,痛极了的模样。
    宋烁甩甩手,指节明显红了,露出点索然无味的神情:“还有吗?”
    宁珏低头:“他还……打了我两巴掌。”
    可能巴掌比起拳打脚踢来,是更伤尊严的事情,即便宁珏这样天性乐观的人,也会感到丢脸,所以声音压得很低。
    宋烁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不自然地蜷起,忽然说:“过来。”
    宁珏不知所以然地走近。
    “有纸吗?”
    宁珏点点头,递过纸巾。
    宋烁将那张纸巾压在方紫阳的脸上,很是嫌恶,胡乱、飞快地擦了干净。然后看向宁珏,语气平静:“你来。”
    我来?
    来什么?
    打人吗?
    反应过来后,宁珏的心脏飞快跳动起来。一直以来,宁珏都是乖孩子,没有越界的行为,不会骂人、不会打架。但是——宁珏盯着方紫阳,想起男生厕所里潮湿的地板,反锁时咔哒的声音,想起方紫阳的拳头。喉结细微滚动了下,半晌,宁珏才抬起手,扇了方紫阳一巴掌,声音清脆。
    方紫阳的脸颊透出薄薄的红痕。他已经疼得没力气挣扎。
    宋烁:“你倒是用点力气,弟弟。”
    “啊,”宁珏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,“……挺用力的。”
    宋烁腾出右手,将宁珏拉向自己:“算了,我教你。”
    一个名校出身的优等生,一个不太合格的兄长,把着弟弟的腕骨,皮肉抵着借力,这一巴掌扇得宁珏手心发麻。一股畅快如同破开的气球,开闸的洪水,将几天来的郁结豁然摧灭。
    “这样打,知道了吗?”宋烁说,“下回再好好练练。”
    这样半靠在怀里的姿势,声音离得很近,可以感受到嗓子的嗡鸣,闻到衣服上很淡的洗衣粉香气。宁珏抬眼,看见宋烁眼睫下的阴影时,忽然心底产生很强烈的安定,好像无论何时降落暴雨,都不至于淋湿的安定。
    之后,方紫阳承诺,之后会将钱如数还给宁珏,也不会再犯。
    “我们已经录音、录像了,文件会发给你们老师。如果再有下回,就不是这么简单了,”宋烁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脸,“哥们,你不想再见我一次吧?”
    方紫阳点头如捣蒜,解开绳子后,连滚带爬逃出了巷子。
    随后,他们也走出巷子。宁珏后知后觉发现,原来方紫阳很怯懦的、只敢欺软怕硬,并不高大可怖。
    时间是一点来钟,离下午的课还有一段时间,他们在附近找了家面馆解决午饭。正值饭点,排了十来分钟才叫到号,吃完后,宋烁送宁珏到校门口时,宁珏突然抱住了宋烁,脸埋在黑色羽绒服里。
    “怎么,”宋烁低头,“还得我进去陪你上课啊?”
    宁珏声音闷闷的:“你要走了吗?”
    宋烁:“对,下午五点的飞机。”
    宁珏松开了他,呆呆站着,茫然无措的模样。直到宋烁弹了他一脑瓜崩,这才回神。
    “周天才走,安心上你的学吧,晚上放学我来接你,”宋烁重新将手揣进兜里,无由来地岔开话题,“我之前送你的手表,你放在哪儿了?”
    “卧室抽屉里。”
    宋烁点头,懒散地挥挥手:“走吧,小心迟到挨骂。我这可不能帮你。”
    宁珏一步三回头地上学了,像幼童第一次进幼儿园。
    宋烁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坐了会儿,没什么表情,拈着根草叶玩。过了几分钟,才拿出手机,边给刘航打了通电话,边离开学校。
    下午,方紫阳没有来上课。
    宁珏安全度过一日。好好听课、学习、课后复习,可能想着宋烁正在这座城市,连带着这间教室也沾光变成安全屋。
    晚上,宋烁果然如约等在校门口接人。宁珏一路小跑,讨好地从怀里掏出塑料袋包着的热紫薯:“学校超市里买的!”
    宋烁:“不剥皮我怎么吃?”
    别说剥皮,宋烁下令想吃紫薯泥,宁珏都会现用手捶。
    于是回家路上,宁珏辛苦一点点揭皮。只是快到家后才弄干净,手都冻得通红了,脸上却还挂着笑,眼睛亮盈。
    “不是昨天还让我回去吗?”宋烁咬了好大一口,热紫薯蒸出乳白的雾。
    宁珏双手合十:“求求你大人不要计我过。”
    宋烁终于低头笑起来,手臂压在宁珏的肩膀上:“快点洗漱,把你作业拿给我看看。”
    宁珏知道免不了这一关卡,苦着张脸,在宋烁的监督下复习功课,直到快零点才被允许睡觉。先前宋烁走后,他的用品也都收了起来,因而现在床上只有一张被子,只是时间太晚,将就着这么睡了。
    半夜,宁珏昏昏沉沉间,被人叫醒了。
    他迷茫睁开眼,什么也瞧不见,只听见宋烁说:“你哭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没哭……”但一摸脸颊,的确是冷湿的,宁珏怔怔了会儿,才回想起,“哦,我做噩梦了。”
    梦里没有太诡谲扭曲的画面,更多是日常。梦见自己进入一间教室,所有学生直直背对自己,呆滞念着板书。梦见男厕所里,自己解开裤腰带,一歪头,发现门口人头攒动,远远打量宁珏,避如蛇蝎,窃窃私语。最后梦见有人站在自己面前——可能是方紫阳,又可能不是。什么都没有说和做,但宁珏猜到他会干什么,于是哭了。
    “不都帮你出气了吗,还有什么好怕的?”
    是的,已经还手了。但好像潜意识里仍藏着恐惧,隐匿在每一处相似的场景中,随时出来咬宁珏一口。宁珏只能说:“对不起,吵醒你了。”
    宋烁又不说话了。
    宁珏哭得稍微止住了,摸黑找到宋烁,庆幸只有一床被子,可以没有缝隙地蜷在宋烁的怀里。他咕哝着说:“你抱着我睡,行吗?”
    本以为宋烁会说揶揄、嘲讽的话,但没有。宋烁抱住宁珏,手指轻轻扣在后脑勺的位置,低声说“睡吧”。
    睡醒又是上学读书。白天累过之后,昨夜里的梦也忘得差不多了。
    宁珏算着日子,周天宋烁得走,也就是跨年夜。越临近,宁珏越是惴惴不安,总是想,方紫阳现在是消停了,可之后会不会冒出新的“方紫阳”,让宁珏在学校里过得不安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