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重要

    “萧闻璟,跪下。”
    煌煌宫室,耀眼夺目,而坐于五屏紫檀罗汉床上的青年怀搂一只通体乌黑的猫,神情倨傲地望着他。
    宫婢太监垂手立在两旁,并无一人面有异色。
    “你那是什么眼神,莫不是还不服气?”青年用力拍着小茶桌,“母后说了,我的病很快就能治好了,身为嫡长子,东宫之位是我的囊中之物,而你——你以为你娘是凭什么能入宫封妃,生下你的?”
    他嗤笑一声,捏起盒子里的一枚小指大的赤红药丸,漫不经心地打量,“我听闻你病发的时候全身滚烫如火炙,四肢躯干僵硬似磐石,五脏六腑像被虫蛇撕咬……很难受吧?”
    “跪下,我便把药给你。”
    红色的药捏在青年苍白的手指间,艳得似一滴血珠。
    血珠慢慢化开了,颜色变浅变淡,朝着两边扯开,又成美人张合的樱唇。
    “璟儿,无论如何都要忍着,要谨言慎行,旁人的死活都与我们没有关系,知道吗?”
    宫装美人穿着名贵的云锦,侧卧在美人榻上,眸光愤恨而执拗,“你可千万要争气,日后绝不能让他们母子好过!”
    “牢牢记住我说的话。“她又眸带悲怆,久久凝望着他的方向,“不要……不要让我后悔生下了你——”
    从她脸颊滚下一颗泪,泪水砸在了美人榻沿,洇深了浅色的木纹,木纹里慢慢生出一根木刺,木刺磨平了棱角,像是一柄小木剑。
    一身盔甲,胡须花白的老人手托着一只巧玄机,担忧地望着他。
    “此去北伐,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,当初是我没有约束好她们,对不起你母亲,如今又让你受了这些委屈……若是此次我能够大败北虏凯旋,我就向陛下请旨,亲自教你学剑习武可好?”
    “到时候,外祖父会送你一柄真正的剑……”
    倏然所有的光线都在眼前收了起来,漆黑的世界犹如没有破开的混沌。
    嘈杂的声音忽远忽近。
    “……我军中了埋伏,侯爷他抵死不降,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最后被敌将乱箭射死,枭首示众……殿下,殿下!”
    “外祖父……”低哑的咿语溢出唇缝。
    “呀!他醒了,他是不是要醒了?”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,急切地像是浓黑的夜空亮过的那道闪电,天空乍亮。
    “没吧……”谨言的声音迅速被掩盖。
    “他刚刚是在喊谁?外祖?是指沈老侯爷吗?天哪!该不会是都见到老侯爷了吧!”
    萧闻璟虽然睁不开眼,可是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忽然被人压住了,随后阮灵萱带着哭腔的嗓音直灌他的左耳,“沈玠千万别跟他走!那边是阴曹地府,你还要活到九十九呢!求求你,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……”
    最后一句话倒像真情吐露,萧闻璟知道她是怕了独自在这世间当“异类”。
    萧闻璟很想开口说自己死不了,可他的身体还不受控制,就连撑开眼皮都不能。
    “阮小姐……公子没事,待会喝了药再休息一晚上就能够好了。”谨言也是无语,这个阮灵萱实在是聒噪,就连他恨不得把公子送他的新名字转送给她。
    多嘴。
    她嚎得好像人马上要驾鹤西归了般。
    “当真?”阮灵萱半信半疑。
    “当真!”谨言点头。
    阮灵萱站起身,手撑着床沿,望着还双目紧闭,热汗滚滚而落的萧闻璟。
    “你管这样叫没事?”
    不等谨言解释,阮灵萱又紧接着问:“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为何忽然病得这么重……之前看他也没有这般严重啊。”
    实话说,在这之前,阮灵萱还都以为萧闻璟只是身体弱一些,哪想到会有这么可怕。
    谨言用刚拧好的帕子给萧闻璟擦汗,“这病最忌情绪大起大落了,公子平素很注意的,今日也不知怎的……”
    阮灵萱想起看赛龙舟时的光景,心里一咯噔。
    该不会是她的缘故吧?
    “阮小姐今日还是先回吧……”谨言刚刚也是心急,没顾得上防她,现在一切都安顿好了,只等着药煎好,自然就不必再留着阮灵萱在旁边碍眼。
    “我不走。”阮灵萱摇摇头,“都怪我不好,要不是我让他去看赛龙舟,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。谨言你就留我在这里帮忙照顾他吧!”
    说罢,阮灵萱捋起两只袖子,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手上的帕子,“我帮你拧帕子如何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谨言从未见过谁家的小姐,上赶着干伺候人的活。
    但是他也知道阮灵萱素来固执,就连公子都拿她毫无办法,更遑论他了。
    “……那你帮公子捏捏手臂吧……这个病发的时候身体会僵硬,十分不适。”谨言拿起帕子,解释:“水里有药,女子少碰为妙。”
    阮灵萱瞟了眼帕子,立刻积极帮萧闻璟捏起手臂。
    边捏边观察萧闻璟的脸色,见他眉头紧蹙,好似比刚刚还要难受了。
    是不是她捏得重?
    阮灵萱又放轻了力度,轻轻捏着。
    捏了一圈后,她发现萧闻璟的骨架并不小,就是太瘦了,若是能身体康健又勤练武的话,应该也会长得精壮强健。
    只可惜因为这个病,他怕是练不得武了。
    阮灵萱为他感到遗憾,复看了看他的脸色,这就注意到他眉心那枚已经歪了的压魂。
    “怎么都歪了……”
    实话说她当真只是好心想要帮他扶正,可萧闻璟倏然睁开了眼睛,把她吓了一跳。
   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准备轻薄于他,而被抓了个现行。
    “……别碰。”
    “我只是想帮你……欸不对,沈玠你醒来啦!”阮灵萱并没有因为萧闻璟连个石头都不让碰生气,反而高兴起来。
    “幸好你没有事,若你有事,我回家可又要挨打了!”
    萧闻璟把脸转向内侧,不让人看,嗓音嘶哑问道:“你怎么在这?”
    他记得那时阮灵萱与他分开,正要去找她心心念念的魏家军,刚好他又听见人群里有人吆喝着大家伙去看,可阮灵萱居然没有跟过去。
    “你还说,你不知道你晕倒时多吓人,害我都没有看成魏家军和魏小将军……”阮灵萱终于想起这桩事,小脸一垮,闷闷不乐。
    为了看这场龙舟,她做出了不少牺牲和让步,没想到最后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    “那你为何不去……?”萧闻璟好似比她还闷闷不乐。
    “他们没你重要啊!”
    虽然做出这个决定是那刹那的身体反应,可阮灵萱也没有后悔多久,很快就和自己和解了。
    现在的她和魏小将军又不认识,当然是先紧着朋友啦!
    所以阮灵萱答得十分轻快和肯定。
    萧闻璟的心脏猛然一跳,头刚转回来,随即就痛苦地皱起了脸,“谨、谨言!”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阮灵萱顿时不知所措。
    谨言冲上来听萧闻璟吩咐,“公子?”
    萧闻璟揪住胸口,痛苦道:“让、让人送她,送她回去。”
    阮灵萱快被吓哭了,“不必不必,你若是不想看见我,我自己走,你、你别生气啊……”
    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句话得罪了萧闻璟,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她多问。
    “谨言,你定要好好喂他吃药,我等他好些了再来赔罪。”和谨言交代了声,阮灵萱忙不迭地跑了出去。
    谨言还怕阮灵萱要胡搅蛮缠,再惹公子“动气”,看她出去,顿松了口气。
    正好这时药童把煎好的汤药送上来,谨言用瓷勺搅了几下,就要喂给萧闻璟。
    “公子,快些喝吧!”
    萧闻璟推开药碗,深吸了几口气,积了些力气才开口道:“谨言,我知你和慎行是外祖父的人,外祖父去世后亦对我不离不弃,想必是只忠于我的。”
    谨言表情僵了一下,忙不迭放下药碗,规规矩矩在地上跪好,“公子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属下。”
    萧闻璟挣扎着坐起来,身体的剧痛让他的动作僵硬迟缓,那碧绿色的翡石随着他身颤微晃。
    “其一,这药我不再喝了。”
    谨言下意识就要起身,“公子,这药为何不喝?”
    萧闻璟喘着大气,拉住他才继续道:“其二,让慎行找到路伯,无论他用什么法子也好,我要他这一个月无法出现在我面前……”
    “公子的意思是……是要慎行把他打残?”谨言睁大了双眼。
    沈老王爷将他和慎行放在小殿下身边,他心细体贴会照顾人,近身伺候殿下,而慎行是老王爷从西蜀毒谷救回来的杀手,用来保护小殿下安全……
    只是那家伙心狠手辣,倘若公子说一个月,他必然会把人打到两个月都下不了床。
    “……是,我要他这段时间都不必回了。”萧闻璟当然知道这一点。
    谨言瞥了眼旁边还在冒着热气的药碗,不管路伯如何,这个药对于萧闻璟来说是必不可缺的,他急道:“可是……药不喝,公子的痛症如何能忍?”
    “这药于我而言,饮鸩止渴罢了。”萧闻璟仰头倒下,抬起自己的右手,手内侧那道血线已经越过了肘关节,朝着心脏的方向逆上。
    “公子,血线已过半,即便您不怕疼痛,可是会死啊!——”谨言端起碗,急得不行。
    殿下虽然年纪还小,但是打小就明白喝药才能保住自己性命,所以不管多难喝的药,眼睛都不眨就喝下,从未抗拒。
    “不会死的……不会……”萧闻璟闭上眼睛。
    十四岁那年,他没有跪下,大皇子就把手上的“解药”碾碎了,那一次他本以为自己会死,疼了整整三天三夜,虚脱得再无力气挣扎,就仿佛一条在烈日下烘烤的鱼,脱了水、干了皮,五脏六腑都紧紧缩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