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章 涟漪

    “我先去收拾一下床。”
    方宜故意忽视郑淮明错愕的眼神,起身径直走开了。
    夜里,奔波了一天,她早早回到房间,先将苗月哄睡。沈望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前剪素材,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,但只要走近,就会发现他播放器里反复滚动的都是同一段视频。
    主卧稍大些,左侧摆了苗月的病床和一些基础医疗设备,右侧则是一张一米五的单人床和一张老旧的实木沙发。
    方宜洗过澡,没有换睡衣,而是穿了一套休闲服。她坐在床边,右肩依旧闷痛着,药膏已经被洗掉了,伤处微微发热红肿。
    倒是沈望先站起来,主动轻声说:“今晚我就睡沙发吧,你早点休息。”
    “能行吗?”方宜担心道,“还是我睡沙发吧。”
    “我本来就爱睡硬床,正好。”
    沈望说什么也不让换,说完就取了一床褥子垫在沙发上,关上灯,合衣躺下。
    可那沙发是硬木头的,想来薄薄的褥子也没法睡得舒服,就更别提沈望一米八的个子,连腿都伸不直,身子只能蜷缩着。
    一片漆黑中,只有设备的几个小红点闪烁着。透过微弱的月光,方宜能感觉到沈望不时地调整着别扭的姿势。
    她心里不好受,明明是沈望帮自己的忙,假装扮演夫妻,却还要辛苦他睡一夜沙发。
    方宜犹豫了片刻,往床的边缘挪了挪:“你……你上来睡吧。”
    沙发上男人的动作明显一僵。
    “没什么的。”她宽慰道,“之前拍片的时候不也凑合过很多次吗?没关系的。你这样睡一晚肯定睡不好,明天还要开车回去……”
    在法国的时候,拍摄条件艰苦,他们一行人在草屋里挤过大通铺,借宿时五六个人缩在一个小房间里过夜;还有一年夏天去安纳西,在山里找不到路,搭了一辆顺路货车回城,两个人跟一大车西瓜挤在后车厢里颠簸了一宿……
    可似乎也都与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。
    “那……也行。”
    沈望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,硬木头硌在骨头上的疼痛也忽然明显起来。他撑了一把椅背站起来,缓缓走到床边坐下。
    昏暗中,他看到方宜侧躺的轮廓,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,似乎他伸手就能触碰到。
    沈望明白方宜只是善良、贴心,不舍得他睡在沙发上,但作为一个男人,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杂乱的思绪。他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轻轻躺下,单人床本就不宽,但两个人之间隔得很远,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。
    方宜背对着他,喃喃道:“对不起,今天又麻烦你了……”
    沈望,傍晚时就察觉她和郑淮明之间发生了什么,结合她今夜刻意展现出他们夫妻关系的举动,答案不言而喻:
    “郑淮明是不是发现什么了?”
    半晌,方宜点点头:“以后咱们还是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。”
    平日里,她和沈望在医院各有工作,多是单独出现。这次一起来碧海是意料之外的,她努力想演好这一场戏,可郑淮明是多心思细腻的人,只从细微之处就看出了破绽。
    “好。”沈望闷闷道。
    “早点睡吧。”
    她只留给沈望一个背影,所以没有看见深夜中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神。
    夜色中一片寂静,唯有窗外风吹枯枝的沙沙声。不知过了多久,沈望依旧盯着漆黑的墙壁,那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,将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。
    身旁的女孩肩头时不时别扭地移动,他知道她也没有睡着。
    面对方宜,沈望时而感到无措和迷茫,她在工作上坚韧勇敢、自信真诚,要的不是照顾和帮助,而是一个并肩的伙伴。但在生活上,她似乎更不需要他,少年时她早已爱过、痛过,所有热烈美好的情绪都与他无关……
    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对她才好,一腔爱意无处安放。
    有一个瞬间,沈望想要冲动地从背后抱住她,诉说自己的想法,掌心攥了攥,却还是压抑在深沉的黑暗中。
    方宜也清醒着,侧躺的腰身有些僵硬,她以为沈望已经睡着,试图换一个姿势。
    没料刚翻过身,就猝然在黑暗中对上沈望的眼睛。他竟然一直都在看着她,两个人视线相触的瞬间,都愣了一下。
    近在咫尺的距离,沈望的呼吸有些重,某些感情呼之欲出:“如果今天是别人,你也会让他……睡在这里吗?”
    这个问题轻轻地越过了某条界线,在浓重的夜色中,一切都变得模糊。
    “我没有想过……”方宜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,目光真诚,“但因为是你,我不介意。”
    他们是工作中最信任彼此的搭档,是生活上心有灵犀的挚友。
    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回答,沈望心里却蓦地沉下去——
    他不知道,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郑淮明,她也会如此自然、毫不紧张吗?
    “方宜……”沈望哑声道,“不要对男人这么没有戒心,任何人都是。”
    女孩听到他的话微怔,有些不明所以,却见他背过了身子,久久不再说话,似乎真的睡着了。
    黑暗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朦胧,方宜再也没有了睡意,静静地蜷缩着。一旁的小床上,苗月已经睡得很熟,能看得出她今天很高兴,玩累了很快就进入梦乡,这是方宜唯一欣慰的。
    失眠让她辗转难安,想起褪黑素放在外面的箱子里,方宜蹑手蹑脚地爬起来,披上外套,推开了房门。
    深夜里,雪一直没有停,纷纷扬扬的细雪洒满庭院。冷风迎面,似乎也吹散了方宜所有的睡意,她裹紧外套,在走廊里找到行李箱,将褪黑素翻出来。
    方宜只想快些回到温暖的室内,却在拉门时,远远望见院子雪中似乎有一个男人的身影。
    她吓了一跳,这半夜三更的,还有谁会在这里?莫不是这院子墙低,有人翻了进来……
    方宜思索着要不要喊醒沈望,壮着胆子打开手电筒,放轻脚步走过去。
    手电筒微弱的光穿不透细雪,只能照亮方寸,她走出几步,却听那人沉沉地喊了一声:“方宜。”
    这低沉的男声再熟悉不过。
    方宜这才看清,竟是郑淮明独自一人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,他大衣上落满了雪,不知已经坐了多久。
    恐惧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被戏弄的不满,她没好气道:“你大半夜在这里装神弄鬼做什么?”
    郑淮明温声回答,唇色是掩不住的苍白:“我睡不着,出来透透气。”
    夜里气温只有个位数,还下着雪,方宜不知他是透哪门子气。她冷冷地应了一声,转身就走。
    郑淮明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,他的手指冷得透骨,简直像是死人的温度。
    方宜被凉得一抖,这相似的动作让她心有余悸,她下意识地一把甩开:“你干什么?”
    她站着,居高临下地俯视郑淮明,面对她的不耐烦和抵触,他眉眼间只有平静,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,像是所有光亮都坠入了悬崖。
    “你没必要做给我看……”他仰头注视着她,眼角的痣如一滴干涸的泪珠,“我去宾馆睡就好了。”
    方宜有种被看透的无力和气恼:“我没给你看,我和我丈夫睡一起,还需要证明给你看?”
    郑淮明眉头微皱,眼神却有些失焦:“单人床我怕你会睡不好。”
    “那就不用郑医生管了。”方宜丢下一句话,转身进屋。
    厚重的木门挡住了室外的风雪,也彻底阻隔了身后男人的视线。
    半晌,郑淮明用力地咳嗽起来,一声重过一声,像要将肺腑都咳出来。他手肘撑住石桌,深深地埋下头,脊背重重地起伏着。
    他宁愿去宾馆过夜,也不愿躺在同一个院子里,却能感觉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,她和丈夫同床共枕。
    明明早就知道,她结婚了,她与沈望会牵手、拥抱、接吻,甚至有更亲密的行为,可睡前亲眼看到卧室门紧闭着,郑淮明还是不住地焦躁,无数画面和念头在脑海中盘旋。
    苗月还在房里,他们要做什么,也不会是今晚,可他躺在床上如千万只灼热的蚂蚁在身上啃食,最终还是爬起来,坐在庭院里。只有一直看着那扇门,他才感觉好受一点……
    郑淮明咳得头晕目眩,掩着唇喘息。
    混沌中,或许是现实太过残忍,回忆如走马灯般涌上心头,只有那些曾经的美好能让他汲取一丝温暖。
    那是他第一次对方宜心动,在大二那年秋,比她以为的要早太多……
    国庆假日,学生会例行组织新生去远郊爬山、露营,郑淮明作为主席是领队,一路上前后操心忙碌着,将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。
    意外却在傍晚发生了,山区气候多变,下起了大雨,下撤途中一个学弟与队伍走散。郑淮明什么都没说,掉头逆行,往山上跑去。
    雨越来越大,伞已经没有了用处,他找遍了岔路,终于在一个山坡下找到了将腿摔伤的学弟。彼时两个人的体力都已经耗尽,郑淮明尽全力架着他,转移到附近一个漏雨的亭子里。
    他用背包里的绷带简单给学弟消毒包扎,预防感染,但已经无法继续下撤。秋雨寒凉,郑淮明身上薄薄的外套已然湿透,冷得发抖。
    就是这个时候,小路尽头远远出现一件浅粉色的雨衣。那抹亮色在渐黑的山雾中那样显眼,越跑越近,郑淮明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。
    直到那宽大的帽檐上移,露出一双急切、欣喜的眼睛。刘海全被打湿贴在脸上,女孩好不狼狈,身上脸上都是泥水,眼里却是亮晶晶的,露出一个笑容:“学长,我终于找到你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