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 不安

    夜色中,街铺最后一盏灯骤然熄灭,陷入无边的黑暗。
    半晌,郑淮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,眼中除了悲怆与痛苦,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压抑翻涌着。
    方宜读不懂,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。
    她轻轻反抓住他紧绷的手臂,安抚道:“先坐一下,我慢慢和你说,行不行?”
    可郑淮明纹丝未动,伫立原地,风声裹挟着他错乱的呼吸,像一个正等待被审判的悲观者。
    方宜终于还是顺从于他的固执,缓缓将事情的缘由简短说了一遍。从她在办公室意外碰到林护士送检查单,到她在血液科偶遇邓霁云、帮她照看女儿郑希……
    她都坦诚地讲了,除了那张判定没有血缘的基因结果,她直觉此时不是一个好的开口时机。
    “你知道你很难过……”方宜伸手,顺着小臂下滑,攥住了郑淮明冰凉的指尖,给予他一丝支持。
    听完这些话,郑淮明神色呆滞了几秒,像是劫后余生般,胸膛重重地起伏着。汗水肉眼可见地从他脸侧滑下来,浸湿了衣领。
    即使是夏夜,贵山也没有热到这种程度。方宜担心地踮脚去擦他脸上的汗,触到一片湿冷:“你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”
    手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,他颓然地俯身,抱住了方宜。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脖颈间,有些无力地解释道:“我不是有意骗你的,我母亲去世后,他很快再婚了……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……”
    他大学曾经说过,双亲早就车祸离世了。
    方宜自幼丧父,母亲再婚后多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,她自然懂得郑国廷再婚生子对郑淮明的打击有多大。但他还帮郑国廷转入二院、尝试配型,就说明绝不是毫无感情和留恋。
    人生来就会渴求爱,第一课便是父母之爱。
    方宜知道此时再多言语也是苍白的,她眼眶也不自觉湿润,轻顺他的肩膀:“我陪你回北川好不好?我陪陪你吧……”
    纵使有再多工作要赶,她也放心不下郑淮明这样的状态一个人回北川。
    一开始郑淮明没有同意,不想耽误她贵山的拍摄。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她,或许也是因为在茫茫痛苦中贪恋那一丝温暖,没有再说推拒的话。
    三个多小时的飞机,起初郑淮明始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,异常地沉默,像是已经无法分出一丝精力来应对外界的干扰。方宜体贴地没有打搅,只是轻轻牵住他的手,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。
    飞行平稳后,机舱灯光暗下。方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波折,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再醒来时,身边的座椅上竟是空荡荡的。她左等右等,也不见郑淮明回来,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愈发担忧。
    这时,一位空姐匆匆朝客舱后方走去,方宜连忙跟过去。
    卫生间的门紧闭,悄无声息,提示灯却一直红着。
    空姐礼貌地敲门,放缓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急:“先生,请问您需要帮助吗?先生?”
    里面依旧没有人回声,只隐隐传来水龙头的哗哗声。方宜有一丝不好的预感:“他是不是戴一副眼镜,穿蓝衬衫?”
    空姐像找到了救星:“这位先生有什么基础疾病吗?他进去很久了,看着脸色不太好。”
    一开始,她见这个男人相貌堂堂、气质斯文,多留意了几眼。可起飞短短一个小时,她至少见他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去了三四趟,这一次更是十几分钟都没有出来。
    “郑淮明?你没事吧?”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,上前用力拍着门。久久听不到回应,她无措地晃了晃门锁,转头问空姐,“你们有没有胃药?”
    空姐面露难色:“我去找找,国内航班不一定有备。”
    话音刚落,提示灯突然转跳为绿色,门被从里拉开。郑淮明面如金纸,衬衣已经被淋漓的冷汗打湿,一手撑着门框,显然已经站不稳了。
    “你怎么样?空姐去找胃药了,我先扶你回去坐一下。”
    方宜的心揪得生疼,可刚一扶住他,就感到男人的重量难以自控地倒下来。要不是走道狭窄,她的肩膀顶住墙壁,恐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。
    郑淮明靠在她身上,闭眼缓了缓神,攒出一口力气:“不用……我吃过药了,别担心,就是有点晕机……”
    方宜哪里信这蹩脚的借口,她知道胃疼是情绪病,恐怕是郑国廷去世的消息太过突然,刺激到了他。
    艰难地将郑淮明搀扶回座位,刚一坐下,他就紧紧地蜷缩起来,额头抵在前面的靠背上,低低地喘息。
    空姐倒来一杯热水,担忧问:“需不需要在机上寻找医护人员?”
    “没事……我就是医生。”郑淮明无力地摇摇头,空姐再三询问是否需要紧急医疗或机场服务,他知道自己只是应激性疼痛,始终拒绝任何帮助。
    见他说话都只剩气声,方宜连忙替他礼貌回绝:“谢谢,如果有需要我再过来吧,让他先休息一下。”
    随着飞机遇气流颠簸,郑淮明身子压得越来越低,双手也深深没入上腹,呼吸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、忽深忽浅。可他始终不愿发出一声痛吟,眼神涣散低垂,只有暗暗施力的手泄露出愈演愈烈的疼痛。
    入夜的飞机上一片寂静,郑淮明隐忍的呼吸声如刀子一般割在方宜心口,汩汩地流着血,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陪他上了飞机。
    可这万里高空之上,没法输液,更找不到医院,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落地。眼见他难受辗转,方宜束手无策,心疼得红了眼眶,只能将自己的手探入他上腹间,试图轻轻按揉。
    “你松一松,我帮你把痉挛揉开……”她轻声哄着,才堪堪将他用力的手隔开。
    摸到那剧烈跳动的器官,方宜强忍住眼泪,一手轻柔地顺时针打圈,一手紧紧握住他潮湿的手掌。
    胃里每一次痉挛,他手指都本能地收紧,一下、又一下,方宜的心也随着他每一次用力轻颤。
    慢慢的,不知是她的按揉起了作用,还是已经疼得虚脱昏沉,郑淮明逐渐松下了力气,闭眼仰靠在椅背上,胸口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。
    终于熬到降落,这几乎是方宜坐过最漫长的一次行程。客舱椅背需要调直,系上安全带,耳畔中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,轻微的失重和倾斜都被闷痛无限放大,郑淮明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    方宜抚上他的侧脸,向自己肩膀揽去:“你靠着我吧,会舒服一点。”
    这样无疑会好受些,可郑淮明只是倚靠了片刻,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姿势,还是逞强地直起了腰身:“快到了,没事……”
    每一次病痛,方宜听到郑淮明口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“没事”,哪怕疼得再厉害,只要不是难受到无法伪装,他永远都不会向自己表露半分。
    可相爱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、依赖彼此吗?但不知是否是太敏感,她总感到与郑淮明之间有一层薄薄的、摸不到的东西……
    随着飞机彻底落地,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,在方宜心头一闪而过。
    深夜,出租车缓缓驶入金悦华庭。电梯停在二十一层,打开了密码锁,连灯都来不及开,方宜半扶半架将郑淮明弄进卧室,去厨房手忙脚乱地找药、烧热水。
    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板药,都没有包装盒,方宜看不懂,只能都拿了跑进卧室:“你现在应该吃哪种?是不是……”
    话到一半哽在喉头,卧室里一片漆黑,只有客厅的灯光斜斜照进一角。冰凉的木地板上,郑淮明高大的身子蜷缩着靠在床尾,一向整洁板正的衬衣早已皱乱得不成样子。他目光幽深,仿佛有一头困兽在牢笼里挣扎翻滚。
    方宜再顾不上药和水,想将他扶起来:“地上太冷了,你会更疼的……”
    然而,郑淮明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,借力将方宜带倒在自己怀里,紧紧地抱住。
    厨房遥遥传来热水沸腾的声音——男人紧实的双臂将人牢牢禁锢住,不余一点空隙,愈发收紧。
    “方宜。”郑淮明埋头唤着她的名字,一遍又一遍,像是要反复确认她的存在。
    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中,方宜半跪在地上,一声声耐心地应着,抬手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。
    郑淮明无形中力气太大,肩胛骨传来阵阵刺痛,她胸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少,只能小口地吸入氧气,却迟迟不忍挣脱。
    她好像通过这种方式,真的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不堪言。
    黑暗中,方宜忍不住哽咽:“郑淮明,我在,我一直都在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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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天清晨,方宜从床上醒来。清爽的晨光中,身侧的床铺整洁冰凉,没有一丝温度。她微怔,下床推开房门,客厅餐桌上摆着几样她爱吃的早餐,却不见郑淮明的身影。
    上前摸了一下,盛皮蛋瘦肉粥的碗早冷透了。
    方宜晃了晃神,回卧室找到手机,微信里留有一条郑淮明的信息:别担心,临时有手术。早饭热一热再吃。
    时间是早上八点半,可他们接近凌晨两点才落地北(boke)川机场。
    偌大的客厅里,冷空调嗡嗡地运作着,落地窗外视野开阔,是北川市忙碌的清晨。明媚的光线照进这个由黑白灰组成的家,却无法添上半分烟火气。
    方宜呆呆地望着这一切,久久才抬步走向厨房,将早饭一一温热。一边等着微波炉运作,她一边打通了沈望的电话,沟通接下来几天的拍摄计划和工作调整。
    新的一天已经开始,所有的悲欢离合也已丢弃在昨日。
    郑淮明下了手术,傍晚才回到家。他身上是干净板正的新衬衣,身姿挺拔、神色如常,进门手提一袋新鲜蔬菜和零食,温和地笑了笑:“有几样你以前爱吃的零食没找到,就买了些别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