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章 复合

    大雨瓢泼、夜如浓墨,马路上汽车寥寥,街边的商店也都早早关门。
    往日繁华热闹的北川市被按下暂停键,黑色轿车在孤雨中飞驰,溅起深深浅浅的水花,时间仿佛成了虚无。
    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清冽的车载香水气息,有些过于浓郁,似乎在掩盖若有似无的烟味。
    方宜佯装小憩,靠在椅背上,用闭合的双眼将谈话的可能隔绝。
    然而,近在咫尺的喘息仍钻进耳畔,时轻时重、隐忍压抑,让她恨不得将耳朵彻底堵上。
    突然,轿车猛地急刹——
    车靠路边停住,轮胎与地面大力摩擦,发出刺耳的响声。方宜来不及反应,惯性前冲,被安全带勒得肩膀生疼。
    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,只顾得上打开双闪灯,整个人就骤然折下去,另一只手瞬间捣入上腹。
    驾驶座的空间有限,他侧背过身,额头抵在窗框上,脊背止不住地颤栗。
    面上喜怒不形于色,可激烈的情绪已经快将他吞噬,如一把尖利的刀将五脏六腑捅得烂碎。
    近在咫尺,方宜不是感觉不到郑淮明的痛苦,却还是偏过头不再看。
    既然身体不好,就不该站在电视台外边吹风等她,再不济,以他的人脉、口才,想混进大厅还不是轻而易举?
    他是不是赌她一定会心软?
    “这套不是每次都好用。”方宜闭了闭眼,狠心道,“你能不能别老拿自己的身体要挟我?”
    男人的呼吸声瞬间停滞,半晌,才哆哆嗦嗦地叹出半口气:
    “没有……”
    黑暗中,郑淮明悲哀地勾起唇角,发狠地拿骨节碾压那块冷硬的痉挛,疼得目光失神。所有痛感搅在一起,分不清是心脏还是那切去一角残破的胃。
    他努力挽回还来不及,又怎么敢再赌她心疼?
    “爱人先爱己,你才出院多久,就敢这么折腾?又想进医院?”方宜责怪的语气中,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切,“你的药呢?”
    郑淮明似乎疼得厉害,许久没有回应。
    她自顾自地去翻副驾的储物格。一打开,里面十分凌乱,除了证件都是烟盒,还有三四个撕了包装的小药瓶。
    方宜认得其中两个,一瓶是他常吃的解痉药,一瓶是止痛片。她将后者放回去,扭开解痉药倒出两片,目光触到车里冰凉的矿泉水,还是收回了手。
    看到对面似乎还有一家便利店亮着灯,她叹了口气,去拉车门:“我去买瓶热水,等下换我来开吧。”
    “咔哒”一声。
    把手上的红色显示灯亮起,方宜如何用力也打不开。
    郑淮明竟将车门全都上了锁。
    “别去,我没事。”缓过这一阵急痛,他抬起一张冷汗涔涔、惨白的脸,眼中难掩对她离开身边的恐惧。
    方宜见他如此反应,嘲讽地笑了一下:“我不像你,会一声不吭地消失。”
    郑淮明当然知道她在指什么,生涩地吞咽了两下,接过药片,直接仰头干咽下去。又倾身将四个药瓶全拿出来,各吃了几片。
    方宜不知道其余两瓶是干什么的,视线顿了顿,没有阻拦。
    窗外暴雨如注,水流哗哗地顺着玻璃淌下,远近灯光交织,模糊了整座城市。
    郑淮明仰陷在椅背间,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他时急时缓的呼吸声。过了约莫十几分钟,止疼药起效,他紧绷的肩颈才松下来。
    “方宜……我们好好聊聊行吗?”郑淮明迫不及待想去拉方宜的手,嗓音暗哑,带着几分温柔,“我准备好了饭,你饿不饿?先回去吃点东西好不好?”
    皮肤相触的刹那,方宜抽回了手。
    之前还要分房睡,现在倒是明里暗里邀请她去家里。
    “我要回云锦嘉园。”方宜不作任何解释,干脆地拒绝,“你想说什么,就现在说吧。”
    没想到她如此决绝,郑淮明黯淡地点了点头——至少她还愿意听他说。
    上午电视台走廊里的那一番话、女孩的两个问题,在他心头如烙铁般滚了一整天。
    “之前我失声的那段时间……被院方停薪留职了,可能你听金晓秋说了吧。”郑淮明正过身子,直视着方宜,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,“其实,这还是李院帮我争取的……最多半个月,就会面临停职、转岗……”
    转到后勤、形状、医技这样无关紧要、边角料的部门。
    方宜拧眉注视他,听着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话,直接打断:“我知道。”
    “之前的事……对不起。”郑淮明艰难地开口道歉,为从贵山回来后的回避、犹豫,为之前那夜没追出去的吻,“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,方宜,如果我再也恢复不了了……”
    他不忍说下去,顿了顿:
    “你值得更好的人。”
    大风吹得窗玻璃颤动,不远处,有灌木被连根拔起,在风的漩涡中纷飞。
    其实,方宜早就猜到了郑淮明态度转变的原因。
    但当她切实听到他这些话时,心脏还是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    她轻笑了一下,可笑意不达眼底:
    “郑淮明,所以……如果失声的是我,或者说,如果哪天我缺胳膊少腿、生了病,你就会立刻扔下我,是吗?”
    “不可能!”郑淮明瞳仁轻颤,急切道,“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……”
    “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离开你?”方宜的尾音因愤怒微微发抖,“你这是在羞辱我吗?你从心底就看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,是不是?”
    “不是的,不是的……”他手足无措,胸腔大幅度地起伏。
    胃里的疼痛一瞬炸开,一声短促的闷哼卡在喉咙口。郑淮明生生忍下这剧痛,狠狠抓住变速杆,用力到指尖痉挛。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不是不相信。”他恨不得伸手将那器官掏出身体,唯独惧怕失去这唯一解释的机会,“你不会走的,我知道……是我不想拖累你……”
    “拖累”两个字尖锐地涌入耳鼓,事到如今,他才终于将真心话说了出来。
    方宜看着眼前男人诚恳、焦灼的面孔,冷汗从他英挺的眉骨落下,划过那张英俊、斯文的脸。
    从青涩意气,到成熟稳重,无数泛黄的回忆翻涌。
    方宜哽咽了,眼睛干涩得刺痛:“毕业那年,你和我分手……也是因为你失声了对吗?你怕拖累我,把我送去法国,又让姚春华以学校的名义资助我一大笔生活费。”
    她将拖累两个字念得极重。
    郑淮明愣住了,不可置信地喃喃道: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
    见到他失魂落魄的表情,方宜就明白自己说的丝毫不差:“你每次困难的时候就把我推开,等好了又来找我,你把我当什么?”
    她缓缓抬手,指尖触上郑淮明湿冷的皮肤,描摹着他的五官。屈辱、怨恨、愤然,几乎是瞬间,眼泪夺眶而出。
    “郑淮明,在你心里,我就是爱你这份光鲜的、该死的工作,爱你健康的身体,爱你照顾我……”
    方宜注视着他,神色是那样平静,一眨眼,泪水却滚滚而落。她轻笑,一字一句说下去,“爱你的身份地位,爱你这张脸……是吗?”
    轰鸣的暴雨将世界隔绝,灯光昏黄,女孩晶莹的泪珠闪动,灼烧着他的心。
    可郑淮明深不见底的眼波中,是一片比虚无更深的迷茫,徒然地垂下,连一个反驳的词语都寻不到。
    方宜毫不怀疑,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把剪刀,她一定将这个男人的胸膛直接破开,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在跳动!
    她一把扯下领口,用力到布料变形。
    那白皙的锁骨下,是一道足足十几厘米长、狰狞的疤痕,暗红陈旧,宛如一条丑陋的蜈蚣。
    在郑淮明震惊的目光中,方宜拽着他冰凉的手,触上这块皮肤。
    “毕业前,有一次我在学校看见,去追你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下来……我就看着你头也没回地走了……”她吸了吸鼻子,努力不去回想那段往事,“你知道我在法国的时候有多绝望吗?你知道我是这么认识沈望的吗?”
    “那年冬天,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,一闭眼就会想起你。我只能喝醉了,才能强迫自己不去想,为什么你要和我分手,我到底哪里做错了、哪里做得不好?”
    “有一天夜里我喝得太难受了,找不到回宿舍的路。图卢兹晚上有零下十多度,如果不是沈望路过时好心,我早就冻死了!”
    “你自以为是地把我扔下,以为我在乎你的前途的时候……”方宜满脸泪痕,声声如泣,“你有没有想过,我有多痛苦……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?有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!”
    郑淮明颤抖着手,轻轻触上这道疤痕,连移动半分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凸起的痕迹、暗沉的血色,整整四年都无法消去……
    女孩的话字字泣血,他脸色越来越青白,心脏像是被撕裂开来,痛到抽搐麻木。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”郑淮明再说不出其他的话,只是反复低微地道着歉。
    此刻,他甚至不敢再去牵她,一只手攀上胸口,无意识地撕扯着锁骨下的衣料,指骨作响,几近拽碎。
    明明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,可他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,抓住、又或者是坠下去,只在一念之间。
    理智、尊严都已经被踩得稀烂,郑淮明喃喃道:
    “是我错了,方宜……给我一个机会弥补你,好不好?”
    方宜注视着他的溃不成军,泪流满面。
    然而,终于将那些多年堵在心间的话说出来,她内心却是无比的平静,仿佛一弯再掀不起波浪的海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