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三章 心疼

    午夜寂静,“哐哐哐”的砸门声十分刺耳。
    弗兰妮睡眼惺忪地打开门,霎时被方宜的模样吓了一跳。
    只见她双眼噙着泪水,满是惊慌,声音都在抖:
    “附近哪里有医院?!快点,快点……他已经失去意识了……”
    弗兰妮连忙将自己丈夫叫醒,跑上楼查看情况。
    不到几分钟时间,郑淮明情况急转直下。被褥皱乱,高大的身子蜷缩着虚卧在床沿,他似乎是难受得想要翻下床,却连挪一下身体都做不到。
    男人纸白的侧脸冷汗如雨,眼看连呼吸都要没有一点气力。
    “去医院!”弗兰妮毫不犹豫地去找车钥匙,“来不及了,先开车去镇上的诊所!”
    方宜急得眼眶通红,一声又一声喊着他,试图用自己纤瘦的身体将郑淮明架起来。
    可他一米八几的个头,哪里是她扶得住的。
    幸好弗兰妮的丈夫在,一个健硕的南法本地人。他二话不多将郑淮明背起来,下楼时尚有一丝费力,若是只有方宜和弗兰妮在,根本弄不动这样一个无知无觉的男人。
    别墅在湖区深处,中午他们开车来的时候,沿山路开了很近。
    即使是镇上最近的小诊所,也要少说十几分钟。
    弗兰妮的丈夫将油门踩到最大,吉普车在凌晨的湖边公路上飞驰着。
    偌大的车内寂静而焦灼,唯有发动机轰隆隆的声响回荡。
    后排座位间,郑淮明神志时有时无,整个人已经软在方宜怀里,坐都坐不住。可他一躺下压迫气管,呼吸就窘迫得更厉害,混沌中坐卧难安。
    方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用掌心托住他的头,撑起后颈的位置靠在自己大腿上,让他的呼吸道畅通一些。
    “郑淮明,不能睡……别睡,你看看我……”
    方宜忍着满腔的心慌和恐惧,轻拍着他灼热的侧脸。
    唯一的念头,就是怕他彻底昏迷过去。
    郑淮明的意识浮浮沉沉,胸口有一团火在烧,不断胀大,将心脏和肺叶都挤得无法收缩……
    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,每一下颠簸都是极大的折磨,氧气断断续续地哽在喉咙口,像被一张不透气的保鲜膜牢牢封住,窒息和濒死感快要将他完全吞没。
    可他能感觉到方宜那熟悉的气息,她就在他身边。
    微凉的指尖在他脸上摩挲,似乎有隐约的喊声,叫他不要睡、再坚持一下……
    她是不是害怕得流眼泪了?
    自己又让她担心了……
    郑淮明竭力想动一动手指回应她,告诉她自己没事、不要害怕……
    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做到,再也支撑不住,陷进无底的黑暗中。
    -
    浓稠的夜色中,诊所寂寥的灯光远远亮着。
    吉普车一脚油门,挤进狭窄的小巷停在门口。
    已经提前打过电话,里面两位医生冲出来,将昏迷中的郑淮明转移到担架床上,径直推进急救室。
    诊所不大,远比不上正规医院。夜里空荡荡的,墙面斑驳掉漆,几间简陋的诊室映入眼帘。但急性药物过敏连一分钟都耽搁不得,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。
    急救室里灯光惨白,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。
    一名白人医生和一名护士前后忙碌着,初步诊断郑淮明是严重的急性过敏反应,已经出现了全身性荨麻疹、呼吸困难,甚至是喉头水肿的症状。
    还有许多生涩的法语医学类单词,方宜听不懂,只能从简单的词句中分辨出意思。
    眼看他嘴唇已经开始发绀,整个人彻底虚软下去。医生不敢耽误片刻,立即给他注射了肾上腺素,连上呼吸机辅助吸氧。
    “病人今天吃过什么药或者食物?有没有药物过敏史?”
    “晕船药!”方宜急切道,“我先生半年前做过胃穿孔手术,用药一直很注意,今天在湖上晕船,工作人员给了他一颗晕船药。”
    “你还记得具体是哪种吗?”
    “拿来的时候没有盒子,很小一个白色圆片,大概这么大——”方宜懊悔自己没有多看一眼名字,“中间印着一个c,一板大概有十几颗!”
    医生皱眉,和身边的护士低语了几句,后者匆匆出去拿了注射液。
    两针推下去,郑淮明渐渐转醒有了意识。但这比完全昏死过去难受得多,他根本无法平躺下去,挣扎着伏在床边呕吐呛咳,呼吸面罩屡次脱落。
    医生不得不强行按住他,挂上生理盐水补液,防止出现脱水和低钾症。
    画面一度惨烈狼狈,方宜不禁回想起半年前他吐血抢救时的样子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    长发乱糟糟地贴着她满是泪迹的脸颊,哭得瑟瑟发抖,出来时急得连鞋都没穿,光脚踩在冰凉的瓷砖地上。
    弗兰妮看着都心疼,想将她拽出急救室。
    可方宜不愿走,像是怕一回身病床上的男人会消失不见似的,执拗地站在原地。
    弗兰妮只好去为她找了双拖鞋,安抚地抱了抱她的肩。
    幸好,急性过敏治疗对症。
    十几分钟过去,郑淮明的症状逐渐稳定下来,被推进了输液观察室。
    方宜紧跟过去,医生一走,就连忙紧握住他扎针的右手。
    郑淮明陷在病床间,脸色霜白发青,已经被折磨得毫无力气。双目紧闭着,鸦羽般的眼睫不断颤动,十分艰难地掀开了眼帘。
    他目光有些涣散,湿淋淋的,虚弱到连想看看她都十分吃力。
    方宜鼻尖一酸,差点就又要不争气地哭了,强忍住眼泪,将自己的脸凑过去:
    “我在这儿。”
    郑淮明缓缓闭了下眼,白到近乎透明的唇掀了掀,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。
    可努力了半晌,没能咬出半个字,冷汗先又渗了出来。
    “别说话……”
    方宜红着眼,手指怜惜地抚上他退烧后湿冷的脸颊。
    她一时不舍得移开,就这样轻轻地摩挲。
    “医生说没事了,就是要再观察一下……”
    “我就在这里,你安心睡一会儿,好不好?”
    氧气面罩上泛起薄薄的一层白雾,听见方宜温柔的声音,郑淮明呼吸平缓下去,竟真的不再执着于开口讲话。
   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,迷离的眸光渐渐暗下去,终于陷入昏睡。
    弗兰妮和丈夫走后,方宜就这样独自在床边守了一整夜。
    药水一滴、一滴地掉进输液管,再缓缓流进郑淮明冰凉的血管。
    他浅浅地呼吸着,胸膛起伏那样微不可见,她后怕地时不时去摸他的脉搏,感受到那规律的跳动,才稍稍放心一些……
    后来她索性与他十指相扣,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。
    尽管郑淮明毫无知觉地睡着,方宜依旧不肯松开半分。
    她总觉得……他一定能感受到自己。
    不到六点钟,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。金色的阳光划破雾霭沉沉,落在翠绿的安纳西湖面上,泛起粼粼波光。
    街头依旧沉静,唯有云雀在枝头清脆地鸣叫着。
    郑淮明终究睡不安稳,不到四个小时就朦胧醒来。
    思绪尚有些混沌,逐渐清晰的视线中,是他最眷恋想念的那张脸。
    心蓦地安稳下去。
    她在……
    “好些了吗?有没有哪里还疼?”
    方宜小鹿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,心疼和担忧像柔软的湖水一般流淌。
    好在短暂的睡眠也能补充些体力,郑淮明已有了说话的力气,可喉咙一整夜被反上来的胃酸刺激,气流掠过,带起一阵刺痛和咳嗽。
    他闷闷地咳了咳,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。
    方宜去接了杯温水,将床头缓缓摇起来。
    过敏反应引起血压降低,上身突然抬升,郑淮明眼前一阵晕眩,呼吸有些急促,喉结艰难地滚了滚。
    方宜也发现他难受,急忙不敢再动床头的角度。
    郑淮明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,才就着她的手,抿下一点温水。
    这时,医生也发现他醒了,拿着病例过来准备检查。
    他目光下移,轻轻落在方宜身上——她长发散乱在肩头,只穿着一件极其单薄的睡衣。
    安纳西处于湖区,早晚温差大,深夜里不过十几度。室内没风,可单穿一件衣服哪里够?
    医生翻了翻记录:“后半夜还吐吗?现在有哪里不舒服?”
    方宜接过话:“没有吐了,他一直睡着……您会英语吗?他法语不太好。”
    医生点点头,换了英语问。
    郑淮明极缓地摇了摇头,薄唇微动,似乎想说什么。
    方宜以为他哪里不适,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担心地等他开口。
    谁知,郑淮明望着医生的方向,低哑无力道:
    “麻烦你给她……拿件衣服……或者,毯子……”
    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,声音如砂石磨过般暗哑。
    方宜心头一颤,昏迷了一夜的人,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让她穿件衣服。
    “我不冷……”
    她下意识反驳。
    但怎么会不冷呢,医生护士都穿着两件,郑淮明躺在病床上,盖着一层薄被都觉得有些寒凉。
    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他,连指尖冻得冰冷都没察觉。
    医生写病历的笔尖顿了下,抬头喊护士拿一条毯子。
    诊所一直备着给病人用的毯子,消过毒、绒面的,方宜道谢接过来。
    她急于询问病情,但感到郑淮明仍注视着自己,只好先把毯子披上。
    暖和的绒毯消去寒气,她后知后觉,之前是真的有些冷。
    “医生,他刚刚好像有些头晕……”方宜伸手搭了搭郑淮明的额头,“两个小时前还有点低烧,现在好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