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七章 天台

    黑暗中,置身于一片虚无,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感知。
    那是一种轻飘飘的、失去痛苦感受的虚无。
    许多回忆走马灯般地旋转,她笑起来眸中的盈盈水光,她饱满红润的嘴唇,她的手牵住时是暖暖的、指尖在他掌心里轻挠……
    “怎么能不吃饭呢?做实验再忙也要吃啊,我们去南门那家咖喱饭好不好?”
    “我好想你啊,十分钟?十分钟也很久了好不好……”
    “我看见你高兴,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,我高兴——只是因为见到你!”
    “因为我喜欢你嘛,我喜欢的是你。”
    然而,片刻的逃脱也是奢望——
    疼痛渐渐从四面八方涌来,右侧太阳穴后方最为强烈,针扎一般地跳着。
    郑淮明感受着知觉的回笼,有晃动的光亮映在眼皮上,他闻到了病房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。
    可他不愿睁开双眼,自欺欺人地就这样静静平躺着,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。
    窗外有吹动树叶的风声,有盛夏聒噪的蝉鸣,遥遥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……
    醒来又如何,不醒来又如何呢?
    直到同事再一次来换药,郑淮明才不得不掀开眼帘,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歉意:“给你们添麻烦了。”
    他想勉强撑起上身,却被同事担忧地牢牢按住:
    “你最近太累了吧,别担心,教授批了假,说让你好好休息几天。”
    从同事心惊肉跳地描述中,他才知道,自己当时毫无征兆地倒下去,一头撞在铁皮柜子角上,鲜血顿时流了一地。
    偏偏他脸色纸白、不省人事,怎么叫都没有反应,将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    幸好送到急诊室后,医生判断不是磕伤了头部,只是低血糖加上过度疲劳晕厥。他右耳上方被撞出一条深深的血口子,缝了五针。
    “差两寸伤的就是眼睛!你快把我们吓死了!”
    本是件后怕的事,可郑淮明听着,毫无血色的唇轻抿,目光空洞洞的。
    最后才勾了勾唇角,淡淡附和:“幸好……”
    ——像是在听别人的事。
    教授批了几天假,从前高烧都要坚持的人,罕见地没有拒绝。
    郑淮明躺在床上,很少坐起来。窗帘有时关着,有时半敞,取决于上一个来探望的同事是白天还是黑夜。
    伤了头,又不是伤了腿。
    周思衡发愁:“你是不是还头晕?我叫主任再开个片子看看吧。”
    他轻声说:“有一点……不过没事。”
    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话,再问不出别的。
    住在病房里,三餐都由医院统一配送。病患餐为了营养实惠,菜色难免单一,周思衡时常特意多打一份员工食堂的菜过来,和他一起吃。
    郑淮明手执筷子,吃得斯文矜贵,每一餐都饭盒见底。
    可周思衡分明觉得,他日渐清减下去,连病号服在肩上都快挂不住了。
    直到一日中午,周思衡走到楼下才想起来,工作证落在了病房。找回去时,他一推门就听见了卫生间里撕心裂肺的呕吐声。
    过了十分钟都不到,只见郑淮明单薄的身子折在洗手台上,吐得十分辛苦,连病房里进了人都没能发现。
    周思衡霎时明白了一切,冲过去架住他下滑的身体,从未如此心慌过:
    “老郑……你到底怎么了?”
    水龙头哗哗作响,郑淮明苍白的脖颈埋下去,碎发都被冷汗浸湿,露出的半截下颌线紧绷,肩膀止不住地在颤。
    周思衡的心一点一点下坠,终于还是问出了口:“你去法国……是不是发生什么了?你回来以后不对劲……”
    回应他的,唯有忽深忽浅的呛咳声。
    周思衡焦灼万分,回去后寝食难安。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让金晓秋联系一下方宜,问问情况。
    可当年确实是郑淮明提的分手,身边朋友都有目共睹,他如今哪有这个脸再去询问呢?
    -
    夏夜,一片漆黑中,唯有手机屏幕的灯光照亮男人的侧脸。
    郑淮明蜷在病床上,发送出一条回复教授论文指导的邮件,呆呆地盯着那“已发送”的页面。
    突然,微信的群消息一连串弹地跳出来。
    他点开,是06级北川大学在法交流群。帮忙搭建在法留学生信息库时,姚老师将他拉进了这个群,已经沉寂已久。
    【你们听说了吗,托尔街旁边那个学生公寓出事了!】
    【我朋友圈也有很多人转,太吓人了,我之前还去看过呢,不是说大门就有密码锁吗,没想到这么不安全。】
    【受伤的是不是咱们的学妹啊,哪一级的,08还是09……】
    【08法语系的吧,我和她还一起上过选修课。】
    郑淮明的瞳孔猛然一缩。
    【转发消息】
    【图片】
    一条长长的对话被折叠转发近群聊。
    在充满感叹号和语气词的叙述中,事件的轮廓被大致勾勒出来。
    昨天夜里,一个法语系交流的女孩从学校结伴回公寓。经过繁华的托尔街时,被一名外籍男子持刀尾随,一路跟进公寓电梯,女孩发现后想逃跑,与男子挣扎间被刀割伤。
    幸好中途停靠其他楼层,被一群要上楼开派对的年轻人阻止,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
    08级法语系,这一年去图卢兹留学的学生,据他所知……
    手抖得快要拿不稳手机,他从床上坐起来,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冷了下去。
    打开通讯录,下划到里奥的电话,再顾不得什么,立即拨了出去。
    “嘟嘟嘟——”
    等待接通的十几秒,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。郑淮明屏住了呼吸,生怕心脏直接会破开胸膛跳出来。
    滴一声,国际长途被接起。
    “嗨,郑,今天怎么突然给我来电?你们那不是深夜……”
    郑淮明一时怕得发不出声音,嗓子干涩得快要开裂。
    “里奥……你……”
    再顾不上什么寒暄客套,他嘴唇都在上下打颤,语无伦次道:
    “托尔街学生公寓,受伤的学生叫什么?是不是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    他喘不上气,那两个字哽在收缩的喉咙口。
    “你也听说这件事了?”里奥用蹩脚的中文,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,“你认识吗?好像是你们学校的,真的太吓人了,还好当时……”
    里奥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,郑淮明听不清了。
    “不是……方宜?”
    几乎将整个人吞噬的恐惧中,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对了那几个字。
    “不是啊,不过她好像也住在那个公寓。”
    挂掉里奥的电话,郑淮明深深弓下腰,将头埋进了被子里。
    他后怕到几度干呕,捂着嘴用力地喘息,想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,却怎么都做不到。
    过激的紧张无法排解,从指尖到心脏全都如过电般发麻,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……
    不是她,不是她。
    可她也无数次经过那条街道走回公寓……
    他不敢想,朝夕相处的同学遭此一劫,处在异国他乡的她又会有多害怕?
    里奥刚刚的话在耳畔回旋。
    “学校附近好点的公寓都太贵了,远了又不方便……主要还是便宜啊,我们班好多同学都住在那里!”
    “安全?法国不像你们那里,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,我们这里市中心也很乱的!”
    “谁跟你说她有男朋友的?她一直单身啊,一个人住在公寓里。”
    “唉,他们现在都不敢再住了,打算要搬出来呢。”
    手机屏幕暗了下去,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。
    凌晨两点,法国刚好是晚饭后的时间,郑淮明立即联系了做法国留学生意的学长,请他帮忙推荐一个安全的住处。
    学长也听说了此事,告诉他学校对面确实有既安全又便捷的公寓,他认识那里的老板,也是华裔,对中国留学生很友好。
    可价格不低,不是普通学生能负担得起的,相比之前的房租将近多出一倍。
    “另一半房租和中介费我来付。”郑淮明诚恳道,“你能不能先去办理,再用急于转租的理由低价给她……”
    学长无奈:“就算是再急,也不会有人把那么贵的房子低价租出去。”
    “差一点的房型……楼层不能太低,不安全,顶楼呢?让老板告诉她这里下雨漏水……”一向理智、有条理的他第一次无措,“你们那有没有什么留学生租房补贴的政策?我去和交流处的老师沟通一下,假装让她填表、申请……”
    “不管用什么方法,麻烦你让她相信这里便宜是真的……还有,不要告诉她是我……”
    学长沉默了一会儿:“你为什么要绕那么大的圈子帮她?”
    他苦涩道:“她不会接受的,我……我曾经有愧于她,拜托你……”
    “生意我没有不做的道理,我可以帮你这个忙。”学长叹气,“但这不是长久之计,你还是应该亲自告诉她。”
    折腾了一整夜,放下电话,郑淮明久久默然,望向凌晨五点窗外的蒙蒙亮的天空。
    城市天际线上另一头,已泛着薄薄的早霞。
    远处的高架上,仍偶有车灯闪过,近处的居民楼间,只剩寥寥星点。
    被冷汗浸湿的衣领仍有些潮,那种心有余悸的恐惧仍在心间泛滥……
    直到天色完全亮起,郑淮明站了起来,将玻璃窗缓缓推开,清新的空入瞬间涌入这个闭塞的小房间。
    一想到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受了这样的委屈,甚至以后还会面对更多不定因素,他就无比心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