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这小子……啊?

    八十年代的南京城,绿化已经搞得有鼻子有眼了,建康路、碑亭巷、挹江门到了春天一片葱蘢。
    许朝和林芳冰俩人一男一女,分別骑著两辆自行车往出版社方向去。
    彼许朝在街坊四邻的风评不太好。
    初中毕业,又经歷了知青下乡锻链,照理说该是个很有志气的文化人,努力努力超越父母应该不在话下,然而这人有点眼高手低,失业风潮浩浩荡荡,彼许朝既不想去烧煤灶,又没本事进话剧团。
    解禁之初一二年,许父倒是动用关係想给好大儿开个后门,差点儿没被人举报。
    这事儿最终不了了之,彼许朝乾脆到饭店当了俩月服务员,但人沾了点叛逆,没多久又给人“遣返”回家。
    於是街坊四邻每每在茶余饭后谈起许家,少不了一番感嘆。
    显然的是,林芳冰也没看上许朝,没有女青年会看上一个不求上进的男同志,话剧团杨老师的心思她心里明镜儿似的,但又碍於情面不好讲破。
    不过自从俩月前起,她倒是对许朝有那么点点改观。
    虽然人还是那么不求上进,但说话做事之间多了点风趣,这种风趣不是那种无下限式幽默,反而是好笑之间有那么一丝体贴在。
    林虽然对许朝没那方面意思,却不妨碍俩人处的熟了,家常聊天是寻常。
    两辆自行车穿过林间小巷,许朝问道:
    “你们话剧团最近忙不忙?”
    林芳冰道:“最近在排练《雷雨》。”
    “雷雨?你演谁?”
    “我演蘩漪。”林芳冰怕许朝不知道蘩漪是哪个角色,特地补充了句:“就是《雷雨》里老爷周朴园的续弦。”
    “哦,她啊。”
    许朝刚想说林芳冰不適合演蘩漪,转而又想到后来那部杨贵妃,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。
    “怎么演这个角色?”
    “演她不好么?”
    “不好,不適合你,老气横秋的。“
    林芳冰笑著问道:“那什么角色適合我?”
    “长得好看的那种適合你,得明艷大气的,也可以有点小女人的个性。”
    林芳冰被许朝说红了脸蛋,轻斥了句:“你怎么油腔滑调的!”
    这时候的男女关係很有分寸,林芳冰显然没遇见过许朝这茬的男青年。
    “你那边电影拍的怎么样?”
    林芳冰年初的时候受邀参演一部叫《幽谷恋歌》的电影,导演是长春製片厂的吴国疆,与同为辽寧籍贯的杨雨萍同志做过一段时间同事。
    这是前话,再说回电影。
    这部幽谷恋歌很有意思,怎么个有意思法呢?
    林芳冰饰演的女主角没什么好说的,好就好在这部电影的男主角,在剧本里是女扮男装,但却与林芳冰饰演的达丽產生了爱情。
    总而言之,一片橘势大好。哦对了,演男主角的还是陈宝国。
    幽谷恋歌现在还没上,等上了荧幕之后,少不了被一通批判。
    “有意思的事情可多了,下回再告诉你。”
    俩人在一个岔路口告別,许朝驾著那辆二八大槓,沿著一个下坡溜进了出版社大院儿。
    负责接见许朝的叫陈叔平,出版社的老编辑了,同管人事。
    老实讲,他心里很不情愿见许朝。
    关於许朝的风评实在不好,什么下乡插队时就不积极,除了一手初中文凭,要艺术细胞没艺术细胞,要体力干不了体力活,简直就没割断资本主义尾巴。
    这种人怎么能招进出版社?
    但没办法,陈叔平的女儿今年在部队,很想进文工团发展。为了这事,许朝的母亲杨雨萍特地给以前的老战友写了一封介绍信,给陈叔平省了不少工夫。
    人情不能不还,他虽然不喜欢许朝,但许家两口子人品还是很不错的。
    “你就是许朝?”
    “是,陈主任,我是许朝,幸会幸会。”
    陈叔平乐呵呵招呼许朝坐下。
    “不要叫我陈主任,我不是什么主任,你叫我陈编辑就行。我和你父亲母亲是老相识了,但我们俩还是头一回见面。”
    许朝很会应付这类人:“那我称呼您陈老师吧!贸然叫您编辑实在生分,回头我爸要是知道了,指不定得拿鸡毛掸子抽我呢!”
    这小子还挺上道。
    陈叔平继续说道:“许小同志,我们这个岗位要干的事情很多,比如每日邮寄出版社的稿件,大概一麻袋两麻袋,你就得负责搬运到办公室……哦对了,你以前做过有关文字编辑的工作没有?”
    这话就是叫人知难而退,毕竟陈叔平了解的许朝是一个全然吃不了苦头的年轻人。
    许朝明显听出了弦外之音,也看出了陈叔平对他的態度。
    他点了点头,一本正经:“做过一些校对类和翻译类工作。”
    陈叔平当即不悦,这小子张口就是吹牛皮,就算只为上岗,也不能说这么不著边际的话!
    於是陈叔平特意多问了句:“翻译类?你都做过什么翻译类工作?”
    那可多了去了……什么瓦尔登湖、霍乱时期的爱情、百年孤独等等,都是他在上外读硕时期给导师当牛马时做的。
    特別是搞《百年孤独》那几天几夜,梦里全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·何塞的人名,工资也就几百块,属於牛马中的牛马,做不完还得扣绩点。
    许朝也不喜欢陈叔平这种人,所以他非要在对方面前装这个13。
    “做过一点《简·爱》的翻译工作,但我英语水平一般。”
    这是个什么年代?是个中专学歷嘎嘎乱杀,大学毕业就是人中龙凤。
    放到现在,能懂中学英语的就是稀缺人才,四六级是元婴巔峰境界,专八毕业就是半步化神大圆满了。
    陈叔平只当许朝在放屁,而后半句则是自己给自己留的退路,全然没把它当做自谦用语。
    陈叔平是老编辑了,自个儿也懂点英语。
    巧的是,出版社最近的確在搞外国文学著作翻译出版的工程,这也是响应由北大牵头的相关文化普及方针。
    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全英文版《简·爱》,推到许朝面前。
    “能试试么?”
    许朝接过书籍,好像很是为难地说道:“陈老师,我这是半吊子水平,要是翻的不好,您可不能取笑我。”
    “当然不会,咱们这是互相交流嘛!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无论是明清东林学士,还是近代民国学阀,都在告诉我们一个道理,文人真没多高尚,高尚的也没几个。
    所以许朝很早就想好了,他没打算搞所谓的伤痕文学先锋文学。
    至於要不要踏半只脚进文学界,那就是顺其自然的事了。
    大概半个小时后,许朝意气风发地从出版社大楼出来,后面跟著送他出门的陈叔平。
    “陈老师,您不用送了,我自个儿骑自行车走就行!”
    “哦,好好,你路上小心。”
    陈叔平仿佛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,反应都显得有些僵硬。
    他目送许朝离开后,把目光重新投回手上拿一叠说厚不厚、说薄不薄的草稿纸。
    《简·爱》开头的七八章,全是许朝临场译的,里面大部分篇幅他完全看不懂。
    “这小子……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