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最后一次。

    白天,祝晴花了大量时间重走死者生前走过的路线,让现场“开口说话”。
    她代入死者的视角。
    假设自己是游敏敏,假设盛放不在身边。
    但实际上,盛放怎么可能不在?在废弃码头,放放仰着小脸和云朵聊天。在茶楼,放放吃到很撑还要和她讨价还价。在吹水辉家的天台,他捏着小手隔空对着人家晒着的被褥练拳击。在唱片行门口,他唱歌,在吃鱼蛋时,他歪着头弯着眼睛趁机喝菠萝冰……
    这一路上,放放一直陪伴着她。
    而死者游敏敏,却始终形单影只,独自走完每一段路程。
    从始至终,她的最后一程,都是孤独的。
    “出来嘛,我又不会伤害你。”盛放的手还撑着门框,忽地双手大力一拍,“啪——”
    清脆声响落下,他低头一看,掌心什么都没有,还拍得红扑扑的。
    他要把蚊子骗出来,趁其不备给它致命一击,但可以和madam周旋一整夜的蚊子,怎么可能是傻的呢?
    它根本就不是等闲之辈!
    放放全神贯注,双手背在身后,静悄悄地巡逻。
    他的耳朵竖得很高,不让晴仔和萍姨说话,一句话都不可以。
    一副神神叨叨的小模样。
    祝晴就这样靠着看他。
    这小孩非常忙,也不知道在忙什么,到最后白忙活一场。
    萍姨温暖又慈祥的声音响起,是在维护傲娇宝宝的面子。
    “哎呀——肯定是这只蚊子知道我们少爷仔有多威风,吓得躲起来了。”
    “既然已经飞走了,小少爷就别忙了,休息吧。”
    萍姨给盛放小朋友搭了高高的台阶,请他下来。
    这孩子却没有领情,一下子在地上躺平。
    少爷仔决定驻守在晴仔的卧室里。
    今晚放sir值班,不眠不休也要送蚊子归西。
    “我要和蚊子决斗。”放放宣战。
    每个人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,慢慢地,耳畔的声音越来越轻,夜晚变得静悄悄的。
    时间在放放挥舞小手找蚊子的指缝间,悄然流逝着……
    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洒进屋子里时,盛放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回到了儿童房。
    昨晚他没有和蚊子奋战到天明,放sir不小心睡着,被外甥女抱回房间。放放小朋友暗自感叹,他们家晴仔,力气还是很大的。
    睡到迷迷糊糊的宝宝,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,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“哒哒哒”地走着。
    走到客厅时,他发现露台的白板已经被搬到客厅里,那块闲置了一个多月的白板,如今密密麻麻写了好多文字。
    显然昨晚,晴仔通宵达旦梳理案情。
    而今天清早,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开工了。
    外甥女有多努力,盛放小朋友全都看在眼里。也是因为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,放放受到鼓舞,内心充满着力量。
    他也不能太散漫,首先,要把幼稚园的文凭拿到手。要多累积几张文凭,将来才能报考黄竹坑警校,查案是需要脑子的,文盲干不了这份工作,而当今社会,认的就只有文凭。小小年纪的盛放,已经深谙这个道理,很有劲儿地跑回卧室,冲出来时,穿好了校服,还顺便背上小书包。
    萍姨闻声从厨房探出头。
    “少爷仔,这是要去哪儿?”
    “上学!”
    “今天是礼拜天。”
    盛家小少爷傻站在原地几秒钟,眸光骤亮。
    他差点忘记,周末有两天啊!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清晨的会议室里,弥漫着咖啡的香气。
    怀疑游敏敏自杀的,不止祝晴一个人。
    昨天,当莫振邦和梁奇凯重走路线时,同样萌生了这个念头。
    《阴阳》节目在电台的宣传铺天盖地,游敏敏无意间得知,节目首播时间是周二晚上十点。
    她这一生太平凡了,为了让平凡的人生盛大落幕,首先,她要致电灵异电台。在听众连线的环节,她顺利地拨通电话,说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,甚至模拟出水滴声和在水里挣扎的声音。这个在唱片行工作的女孩,对声音异常敏感,这些音效对她而言轻而易举。
    “出于求生本能,人在溺水时是会挣扎的。但药物加上酒精的作用,会让人反应迟钝。就像——明明快要窒息,可却无力抓住浴桶边缘。”
    “用尼龙绳捆绑,也是双重保险。”莫振邦继续道,“既是为了绑住手脚防止本能挣扎,也是为了让现场更像‘他杀’。”
    “等等——”徐家乐挠头,翻开尸检报告,“让我缓一缓。”
    “嘴角的伤口和浴袍纤维吻合,说明是她自己咬住浴袍制造的假象。”
    “颈部勒痕完全平行,指甲缝里没有他人的皮屑,这就意味着并不存在反抗迹象。也就是说,根本没有挣扎这回事,所有伤痕都是她自己弄的。”
    警方就这样一步步拼凑出真相,验证游敏敏自杀的逻辑是否成立。
    曾咏珊补充:“游敏敏的爷爷在去年十二月过世。她自杀这一天,是爷爷的生日……可能全家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这个日子。”
    “父母对她的忽视,总是有正当理由。如果不是因为哥哥,她本来可以得到更多关爱。”
    “哥哥责备她疑神疑鬼翻书房时,她又想起父母因为小侄子身体不好,搬去和哥嫂同住。他们甚至能和嫂子谈笑风生,却对她神色紧绷。”
    “游敏敏从来没有想过,她自己也有问题。她推开每一个人,将家人关心、呵护的善意曲解成恶意,最终选择报复——要让哥哥背负谋杀妹妹的罪名。”
    莫振邦将红酒瓶口的dna报告放置在桌面。
    “整个过程中,她唯一算漏的,是红酒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游一康已经在公司里做到区域经理的位置,拥有独立的办公室。
    妹妹的事,令他精神不振,不断地揉着太阳穴。
    桌上文件凌乱,他低头整理着,直到豪仔开口,他才困惑地抬头。
    “她不知道我对红酒过敏。”
    游一康提过,就是连他本人,原先都不清楚自己对红酒过敏。他在公司做的是销售工作,应酬喝酒是常事,多次因呼吸困难全身起红疹被送至医院急诊。是直到去年公司年会,又发生同样的情况,医生给游一康开出细致的检查单,最终才确诊,他对红酒中的亚硫酸盐成分过敏。
    这一点,警方通过就医记录得到了证实。
    但游敏敏并不知情。
    “确诊时,我们已经搬出去住。敏敏不是经常来家里吃饭,而且过敏原也不是什么非谈不可的话题,我们好像没有主动提过。”
    当他话音落下,警方问起那一支“失踪的牙刷”。
    “你们怎么知道?”
    “我和我太太的牙刷柄都是绿色,只是深浅不同。我早上起来昏昏沉沉,连用她的牙刷好几天,被她不经意间发现,才知道自己有多迷糊。”
    “其实是小事,我太太本来不会发脾气的。是因为最近几天出了敏敏的事,她心里不舒服,才小题大做了些,后来我哄过就好了。”
    家里丢了一支牙刷,谁都没有深究,换一支新的就是了。
    但是现在,警方特意问起,游一康只能回忆着解释。
    “游敏敏知道你用的是哪一支牙刷吗?”
    “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,但漱口杯是我从以前的家里带来的,牙刷还没丢的时候,一直放在我自己的漱口杯里。”
    “阿sir,你们这话的意思是……”忽地,游一康顿住,“敏敏陷害我?”
    他拧起眉,许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:“难道是自杀?但没道理,你们警方不是说,她被人绑着,身上还有伤——”
    起初警方将这起案件定性为谋杀案,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。
    游敏敏身上有伤,双手双脚被捆绑,掉落在地上的散文集说明她是想要享受这休闲时光,边泡澡边看书。
    然而,当抛去既定思维,假设游敏敏是想要自杀,精心安排这一切,也是说得通的。
    不仅仅说得通,甚至更加符合情理。
    “案件仍在调查。”豪仔并没有正面回答游一康的问题。
    游一康沉默良久。
    “是自杀吧?”他喃喃道,“你们这么问,肯定是这个原因。”
    游一康靠在椅背上,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扶手,又缓缓松开。
    “我们兄妹俩相差整整七岁,从我记事起,父母就一遍一遍地叮嘱我,我是哥哥,就应该照顾好妹妹。”
    “那时候,爸妈工作忙,可也没有赚很多钱……我每周的零花钱不多,小心翼翼攒着,等到逢年过节去爷爷家时,就用这些攒下来的钱,给敏敏买水果糖。那种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,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,我们坐在爷爷家门口的摇椅上,对着太阳把糖纸展开——”游一康回忆着,十几年前发生的事,如今再回想,仿佛隔了一个世纪。
    “还有洋娃娃,敏敏喜欢洋娃娃。”
    “会眨眼睛的那种,很便宜,但那次我带着洋娃娃回去,她是跑出来接我们的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游一康的叙述突然停顿。
    他的喉结上下滚动,似乎用了很长的时间,才终于平复好情绪。
    “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变了。”
    “面对我的时候,她爱理不理。”
    “在爸妈面前,她不愿意撒娇了。饭桌上,永远低着头扒饭,问三句才答一句。”
    “有时候,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。好像不管说什么,都有可能会对她造成伤害。小时候身体不好,难道是我的错吗?那时候,我也还只是个孩子,我没得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