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羞辱

    日色从镶嵌着薄蚌壳的窗子里照进来,投在茶楼的粉墙上,流动斑斓的光影,王十六微微皱着眉。
    到长安的第一天,没想到,会从陌生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。
    他们说她野蛮女人,野蛮吗?应该是吧,母亲一直觉得她举止粗疏,没有名门淑女的风度,连生身母亲都这么看,那么外人觉得她野蛮,也没什么奇怪的了。
    “王十六是谁?”众闲人乍然听见这段公案,顿时都来了兴致,“抢裴郎,这话又是怎么说?”
    “王十六是王焕的女儿,王焕这次打洺州,就是为了王十六和她母亲。”说话那人见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,心里得意,说得越发绘声绘色了,“这个王十六跟她耶耶一样粗鲁野蛮,不过,她倒是有点眼光,她呀,看上裴郎啦!”
    雅间。
    门缝细细,裴恕意外着,从中窥见王十六平静的脸。
    他原以为,以她那种一点就炸的脾气,此刻早已经动起手来,却没想到她只是安安稳稳坐着,连一丁点难堪的神色都没有。她好像,总是出乎他所有的意料。
    “家门不幸,”郑文达低声道,“真是家门不幸,竟有这么个不成体统的甥女!”
    和谈签署的第二天,他便启程返回了长安,原以为再不必与王十六打交道,哪知今天裴恕约他在这里见面,竟告诉他王十六也要来长安,更没想到两个人正说着话,王十六也进了这座茶楼。
    此刻听着外面的嘲笑,郑文达难堪到了极点。寻常女子听见人们这么议论,早就找个地缝躲起来了,她怎么还大咧咧坐着,丝毫不知道羞耻?
    听见外面有人问道:“一个女儿家,怎么叫这种名字?太潦草了吧!”
    是的,潦草到了极点,所以在她稍稍懂事以后,便痛恨这个名字。王十六沉默地听着。
    “王焕那种粗鲁武夫,能起什么好名字?”说话那人笑着饮一大口茶,“那个王十六本来也是个粗鲁蛮横的,这名字跟她倒是般配。”
    王十六望着窗外,轻轻摇了摇头。不对,不是王焕取的名字,是母亲。她曾以为长大后,母亲就会给她取个像样点的名字,但是并没有,长大以后,她依旧叫做王十六。
    也是从那时候起,她才明白,母亲恨透了王焕,连带着,也恨她。
    “娘子,”耳边低低的唤,王十六转过脸,周青咬着牙,“我们走吧。”
    雅间。
    王十六,简单到潦草,是为着什么缘故,她有这么个名字?
    裴恕蓦地想起南山那个雨后,她站在悬崖前回头,朦朦胧胧的脸:“我的名字,唤作王观潮。”
    她应当是不喜欢叫王十六,所以才这么着急,告诉她别的名字。那么王观潮,又是谁给她取的名字?
    外面一阵哄笑,有人追问道:“先不说这些,你就说说,这个王十六是怎么抢裴郎的?”
    “她呀,裴郎去哪儿,她就跟着去哪儿,整天打扮得花枝招缠着,可裴郎根本不理她,她没办法,就想了个歹毒的主意。”那人卖关子,到这时候突然停住,“你们猜,是什么主意?”
    雅间。
    郑文达再听不下去,霍地起身:“我去带她走。”
    再不带走,郑氏数百年的名声,全都要让这个粗鲁野蛮的外甥女给毁了!
    裴恕沉默着,看他快步走向门前。这些事发生在洺州,他快马加鞭赶回来也才刚刚两天,这说话的人,又是从哪里知道?
    郑文达拽开门,声浪一霎时高到了极点,所有人都在问:“王十六想了什么主意?快说,快说!”
    王十六回头,那说话的男人眉飞色舞:“她让王焕以和谈做要挟,要是裴郎不娶她,王焕就不和谈。”
    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:
    “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要脸!”
    “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,也敢妄想裴郎!”
    “裴郎真是无妄之灾,被这种女人缠上,后来怎么样了?”
    郑文达一张脸涨得通红,一只脚跨出去,另只脚半天没动,长安这么多人认得他文达先生,要是这时候出去,被人发现那个不知羞耻的王十六就是他外甥女,他的脸往哪儿搁?
    “后来呀,裴郎在三军阵前,当着几十万人的面说,今生今世,绝不会娶她!”嚷骂声中,说话的男人得意洋洋接上了话茬,“王十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碰了一鼻子灰,我要是她,我就找个地方一头碰死,别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啦!”
    “好!”茶楼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、鼓掌,所有人都在笑,在骂,王十六拎起案上的茶壶。
    满满一壶茶,提在手里沉甸甸的,壶嘴里冒着热气,刚刚煮好的茶,想来还很热吧。
    周青快步跟上:“娘子,我来。”
    恨透了这些背后嚼人舌头的闲汉,更恨的,是裴恕。就算是两军对敌,各为其主,但娘子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,反而一再豁出命来帮他,他为什么做得这么绝,让娘子受这么大的羞辱!
    “不用。”王十六轻声道。
    提着茶壶走到那正说笑的男人面前:“你认得我?”
    男人愣了下,抬头一看,是个陌生的美貌女子,摇了摇头:“不认得。”
    “你不是我说野蛮粗鲁吗?”王十六揭开壶盖,“我便让你看看,什么是野蛮粗鲁。”
    满满一壶热茶向他兜头一泼,男人嚎叫着,脸上立刻烫出几个燎泡,王十六放下茶壶。
    咔!周青一剑劈下,茶桌一劈两半,吃的喝的咣啷咣啷掉了一地:“再有敢背后乱嚼舌根的,有如此桌!”
    王十六慢慢走下楼梯。楼上楼下,无数双眼睛看着,无数张嘴议论着:她是谁?她替王十六出头,难道她就是王十六?
    周青那一剑挡不住这么多张嘴,这件事,应该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了吧,换了个地方,她依旧是,寸步难行。
    雅座。
    裴恕隐在窗后,看着王十六出了茶楼,在门前上车,她神色极是平静,就连方才泼那壶热水时,也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。
    这样的她让人觉得陌生,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,不知怎的,突然便想起南山那夜,她跪伏在地上,喃喃自语:死了干净,活着有什么意思呢?
    心里突地一跳,连忙叫过张奢:“查清楚那人从哪里得的消息,是否受人指使。”
    一切都太古怪了。从洺州到长安,消息不该传得这么快,那人连他的原话都能一字不差复刻,这些,除非在场的人才清楚,那人是个长安口音的闲汉,怎么可能在场?
    起身离开,雅间有单独的楼梯通向后门,专供需要隐藏行踪的贵人们使用,转进楼梯时,听见外面吵嚷嘈杂,犹自在谈论着方才的一幕。
    门外。
    车子刚走几步,斜刺里突然有人走来拦住:“站住!”
    王十六推开窗,是郑文达,脸上带着愠怒:“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,立刻掉头,我让人送你回魏博。”
    他方才,也在里面吗?那些人辱骂嘲笑,他却只觉得她给郑家丢脸了。王十六关上窗:“不回。”
    “你!”郑文
    达一个箭步冲来,伸手扳住窗户,“尊长有命,轮得着你个小辈说不?立刻回去!”
    “尊长?”王十六轻嗤一声,“哪个尊长会任由我受人欺凌?你也配!”
    用力将窗户合上,郑文达险些被夹到手指头,气得胡子都发着抖:“无法无天,简直无法无天!”
    车子绕过他继续向前,周青隔着窗户来问:“娘子,我们去哪里?”
    “去安仁坊。”车子里传来王十六毫不犹豫的回答。
    周青顿了顿,他也猜到她会去安仁坊,薛临在长安的家。
    车子碾过残雪的路面,车夫一路打听着方向,往安仁坊薛家行去,王十六推开窗,望着外面陌生又熟悉的景色。
    那么大,那么壮美,陌生又熟悉的长安城,她听说过很多这座城的事,从薛临口中。
    天子所居之地,天下最繁华的城,每逢盛世节庆,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1。天街贯通南北,横道连接东西,街坊巷陌划分齐整,百千家似围棋局,十二街如种菜畦2。曲江池春满潮水之时,天下高才进士及第,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遍长安花3。
    所有关于长安的一切,都带着薛临的痕迹。薛临所居的安仁坊有小雁塔,有荐福寺,风起时,雁塔四角的铁马叮咚叮咚,宛如泉声,荐福寺的琉璃瓦顶上飘着流云的阴影,大海一样,深不见底的蓝。
    她一直以为,有朝一日,会和薛临一起来长安,没想到如今,是她孤零零一个。
    心情一霎时沉到最底,王十六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,忽地想到,裴恕的家在哪里?他的家,能看到雁塔,能看到荐福寺碧蓝的琉璃瓦顶吗?
    茶楼后门。
    裴恕催马跟出去两步,想了想又站住。
    他提前回来,为的就是甩开她,又何必再生枝节?长安不比洺州,不是她能横冲直撞的地方,如今这样两不相见,当是更好。
    “郎君,”家中的仆役匆匆忙忙赶来,“宫中传旨,请郎君即刻入宫见驾。”
    裴恕拨马往大明宫方向行去。前日还朝,昨日早朝,都与嘉宁帝长谈许久,唯独今日没有朝会,不曾相见,又是为着什么事,这么着急叫他?
    青骢马踏着残雪,霎时便消失在远处,半条街外另一座茶楼里,王崇义凑在窗边望着,裴家的仆役没多会儿押着一个男人从后门出来,半边身子水淋淋的,头脸上几个燎泡,正是那个在茶楼里散布消息的人。
    连忙转回来,隔着屏风躬身说道:“人让裴恕带走了。”
    半晌,才听屏风里的人说道:“裴恕怎么会在这里?”
    是啊,这里是长安城东边的春明门,裴家和郑家都不在附近,怎么会约在这里见面?王崇义思忖着:“他来了也不妨事,反正消息已经传出去了,王十六动手打人,越发坐实了传言,不出两天,全长安都知道她是什么货色,就算郑家插手,这事也绝对成不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