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他第一次,看见她笑……

    青骢马咻咻地喷着鼻息,马背上的人盛怒之下,剑眉飞扬在鬓边:“王观潮,我已一再容让,再敢来骚扰我家人,休怪我不留情面!”
    一阵紧似一阵,山间冬日的风,王十六带着微微的困惑,拢了拢斗篷的领口:“我只是想来拜见,并没有骚扰令堂。”
    更何况这件事与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,她想见他的母亲,因为那是这世上,与薛临关系最亲近的人了。
    “你觉得我会信你?”裴恕反问道。听到消息的一刹那,他便知道,她是为了接近他。她在裴府吃了闭门羹,知道他不可能见她,便把主意打到了母亲身上,“你千方百计,无非是为了逼我……”
    “你弄错了,”她打断他,神色平静,“我从来没想过嫁你。”
    陡然一股怒气升起,裴恕几乎是疾言厉色了:“王观潮,我也说过,绝不会娶……”
    话到一半,又急急停住。
    自己也察觉到这股怒气不仅是为了她来骚扰母亲,更有对她回答的不满,这情形让他陡然心惊。在她面前,他的情绪似乎总是太容易波动,甚至大起大落,她与他所熟知的一切都不相同,也许正是因此,事情总是一次次脱离掌控,也就因此,他一次又一次,在她面前失态。
    裴恕定定神,抬手:“送王女郎回去。”
    侍卫上前驱赶,周青再忍不住,刷一声拔剑:“裴恕,你欺人太甚!我家娘子从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……”
    “青奴,算了。”王十六止住周青。
    她想他真的弄错了,她是想要他,但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,绝不会用什么迂回的手段,更不会通过他的母亲,来给他施加影响。他大可不必这么想:“我来是为了拜见令堂,我也是刚刚知道,令堂与我哥哥的母亲,是表姐妹。”
    所以,那又如何?只是远房表姐妹,平日里很少走动,更何况她与薛家,最多算得上收养,薛家的亲眷,跟她又有什么关系。裴恕冷冷道:“不必,她不会见你,你走吧。”
    侍卫们将车马团团围住,郭俭把着路口,神色警惕。王十六的目光越过他,望向远处苍青的山色。进山的道路好几条,郭俭却想也没想便拦到了这个路口,那么他母亲的居所,多半就在这条道上。
    他不愿她见,她也不想跟他争执,不如改天再来。“好,我听你的,回去。”
    裴恕怔了下,不明白她方才明明那么抵触,为何突然又态度转变,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因,一阵懊恼。她已经发现了,母亲居所的方向,就凭郭俭无心中一个动作。她一向狡诈,此时服软,说不定哄得他走了,她就要杀个回马枪。
    催马走近一步:“现在就走。”
    他得盯着她,押她回长安。母亲已经避世多年,他绝不容许她为着一己私心,再来骚扰纠缠。
    来时是坐车,但王十六这时候不想再坐了,拉过备用的马匹,扳着马鞍跃上。
    现在,她与他并辔而立,斜阳暖和和地照着,他带着戒备看着她,让她恍然想起已经很多天不曾见他,不曾跟他说话,哪怕这样冷淡抗拒的目光也有许多天不曾见,她有些想他了。
    裴恕拨马向来路行去。原是打算制止了她后,自己快马先回,但他现在不能放心。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他走后又回来骚扰?她一向蛮横,万一不管不顾坚持要去,郭俭这些人拦不住她。不如一路押她回城。
    “哥哥,”边上低低的语声,她突然开了口,“我都知道了。”
    裴恕转过脸看她,她专注地看着他,眸子映着斜阳,是神秘的琥珀颜色。她知道了什么了?昨天她便这么说,故弄玄虚,无非等着他问。
    裴恕转过脸,偏是不问。
    王十六却也不需要他问,这么多天,她已经习惯了在他面前自言自语一般,他不问,她便自己说,也没有什么。“我知道南山那夜,你为什么那么回答我。”
    裴恕几乎是一瞬间,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件事。
    眼前再又浮现出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,她伏在地上喃喃自语,死了干净,活着有什么意思?那时候他说,不。
    不该是无辜的人身死,不该是弱势的人身死,该死的,从来都是那些作恶的人。时隔这么久突然收到回响,裴恕终于还是没能忍住,问出了声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哥哥,”王十六犹豫了一下,那件事,他妹妹的死,他也许不想别人提起,像他这样强大的男人,大约是不愿意被人窥见心里脆弱的一面吧,“若是难过的话,就跟我说说吧。”
    裴恕心里突地一跳,立刻便想起了裴贞。难道她知道了裴贞之死的真相?不可能。后事是他亲身过去处理,绝无可能走漏风声,而裴家嫡女死在乱兵之中,哪怕是为保全名节自尽,父亲也担心被人闲话,对外一直报的是病故,这件事,她绝不可能知道。
    那为什么,他会有如此强烈的感觉,她是在说这件事?
    王十六等着他的回答,他久久不曾回答,抿着唇望着前方,端得平直的肩。是了,他还是不愿意跟她说,毕竟他,一直都是在竭力避开她的。
    但他们,原是一样的,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人,同样的痛苦,不甘。心里的怜惜越来越浓,王十六轻声道:“我之前,也曾想过去死。”
    裴恕心里一凛,立刻又想起南山那夜她苍白消沉的脸,那是他唯一一次,看见她流露出那么脆弱的一面。回头,她神色平静,语声也是,就好像说的是别人,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:“后来,我想明白了,就算死,也先要把仇人都杀了。”
    裴恕下意识地,又看她一眼。她说的明明是杀人,但他无端觉得,她这话似乎也有点淡淡的,厌世的意味。但是不应该,这些天里他冷眼旁观,看着她那么用力地活着,她这种人,似乎跟厌世之类,全然扯不上关系才对。
    “哥哥,”王十六侧着身子向他,距离足够近,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能看见,他没有在拒她于千里之外,反而是带着点微微的疑惑,平静地看着她,这神色鼓励了她,“不要难过,活着的时候好好活,将来死了,也不会有遗憾。”
    裴恕心里又是一跳,那隐隐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明显,她这样子,却像是不久于人世,毫无留恋的模样。
    道路在前面一转,他们走过一个弯道,日头从
    身后映照,影子斜斜地拖在侧旁,两个人交缠亲密的模样,裴恕陡然清醒。
    他竟为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,胡思乱想了这么多。她一向诡计多端,她这么说,也许就是为了接近他。
    加上一鞭,眨眼便将她甩在身后,山道上积雪不曾化尽,马蹄踏过时高高溅落在道边,裴恕紧紧压着眉。
    他越来越容易被她扰动,几乎要让他鄙视自己心志不坚了。
    王十六催马追在身后。山道在前面通向大道,出了这里,就不再是终南山范围,他去得很快,风吹袍角,鼓荡的衣袖,让她忽地想起方才他追过来时,也是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。
    他一听见她来找他母亲,立刻就追过来阻拦,哪怕他这些天极力避免与她见面。他很关切他的母亲。那么他的母亲,也同样关切他吗?
    这疑问怎么也压不住,加上一鞭,竭力追赶在他身后,低声问道:“你小时候,想念母亲吗?”
    他母亲奉教之时,他有多大?会不会像她小时候一样,一面怨恨母亲的冷淡,一面又为母亲不经意一次温柔,控制不住的留恋?
    裴恕惊讶着回头,看见她眼中的怜悯,一下子愣住了。
    从来没有人会有这种目光看他,他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,一路走来顺风顺水,二十多岁年纪便已经是天子股肱之臣,人们看他会敬畏,会羡慕嫉妒,但绝不会是怜悯。
    但眼下,王十六,一个粗鲁轻薄,遭无数人耻笑议论的女子,这样怜悯地看着他。
    让他突然之间,困惑到极点,随即那个早就隐隐存着的疑虑跳了出来,她怎会知道?
    母亲隐居终南山乃是裴家秘事,这么多年裴家对外都是宣称母亲身体欠佳,在家中养病,莫说外人,就是自家亲戚也少有知道实情的,她刚到长安,怎么会知道这事?
    脸色瞬间沉下去:“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?”
    日色仿佛随着他的神色,突然便冷了下去,王十六拢了拢斗篷:“昨天去荐福寺,一位老僧告诉我的。”
    “一派胡言。”裴恕冷冷道。荐福寺是佛寺,母亲是奉道,佛道自来不相干,又怎么会从荐福寺一个老僧口中,得知母亲奉道的事,“说,你从哪里打听来的?”
    “我说了,荐福寺的老僧,”王十六发现他的神色又变了,冰冷,尖刻,他再一次,成了她熟悉的那个裴恕,“哥哥,我从没有骗过你。”
    裴恕顿了顿,固然对她的品性多有非议,但她说得不错,她好像,从来没骗过他。荐福寺的老僧不可能知道母亲的事,更不可能知道此事,却连母亲是奉道还是信佛都弄不清,此事是个圈套,为的是引着她来见母亲。“什么样的老僧?”
    “五六十岁年纪,花白胡子,瘦,不高,眼睛有点突,是看守小雁塔的。”王十六回忆着,“哥哥,你是说,那人可能有诈?”
    她果然狡诈,他只问一句,她便猜到了原委。裴恕叫过张奢:“去荐福寺查查,有没有这么个僧人。”
    如果是故意引着她来,会是什么人指使,目的是什么?
    张奢快马走了,裴恕抬头,日头已经很低了,此处到城中还有四五十里路程,再不赶快,日落之前,只怕进不了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