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他得看好她

    裴恕从终南山赶回城中,已经是日暮时分。
    耳边隐隐约约,回响着母亲轻柔的语声:“九郎,你父亲有意促成你和宜安郡主的亲事,你可愿意?”
   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宜安郡主与他两情相悦的说法传遍了长安呢?裴恕望着暮色中的街道,大概是一年多前,他进翰林院,成为嘉宁帝最心腹的翰林,坊间逐渐开始唤他内相之后吧。
    父亲只看到潞王府赫赫扬扬,却看不到这场博弈之后,藏着多少凶险。
    咚。第一声闭门鼓悠悠敲响,暮归的行人中一人逆流而来,是郭俭:“郎君!”
    裴恕勒马停住,郭俭下马回禀:“上午属下送王女郎回府时,恰好宜安郡主府来人请王女郎赴冬至宴,王女郎与那人起了冲突。”
    冬至是大节气,达官贵人多有在这天开宴庆贺,遍请宾朋的,宜安郡主请王十六,原因他多少也能猜出一点:要以地位震慑,让王十六知难而退,也有昭告主权,将他圈定为自己所属的意思:“因为什么起了冲突?”
    “郡主府那人有些无礼,没下请帖,连请字都不曾用,只说郡主命令王女郎过去。”郭俭窥探着他的神色,在此之前,心里有点拿不准是否该上报此事,眼下看他十分关切,忙将后续细细说了一遍,“王女郎的侍卫将
    人打了出去,那人在门前破口大骂,王女郎的侍卫索性把人放翻,填了一嘴的泥。”
    填了一嘴泥?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。阴霾的心境突然透进来一丝轻快,裴恕松开缰绳,让青骢马慢慢走着:“后来如何?”
    “那人吃了大亏,这才走了,但临走时放话说要上报郡主,治王女郎一个不敬之罪。”郭俭看见他嘴唇微微翘起一点,这是在笑吗?自家这个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笑一回的郎君竟然在笑?惊讶之极,一时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。
    裴恕觉察到了异样,看过一眼:“郡主府可曾问罪?”
    “没有,”郭俭回过神来,连忙低了头,“属下不放心,在薛府守了大半天,郡主府并没有来人。下午时周青出去了,属下过来时还没回来。”
    裴恕点点头:“好。”
    但此事,恐怕没那么容易了结,她在洺州横冲直撞惯了,谁都不放在眼里,但这里是长安,天子脚下,达官贵人无数,权势压下来时,吃亏的,还是她自己。
    近来宜安郡主,太不安分。勾结王崇义,到处散布流言,营造声势,眼下又弄出个冬至宴。他一直不曾干预,是因为嘉宁帝态度暧昧,但嘉宁帝既然能知道茶楼的事,难说不会知道父亲的盘算,这件事,须得尽快了断。
    “郎君,”不远处张奢飞马奔来,“属下彻查了荐福寺,并没有找到王女郎所说那名老僧。”
    如此,则可确定有人背后指使,只是不知这矛头,指的是裴家,还是为了让王十六贸然闯去终南山,激怒于他。
    若是后者,那么主使之人多半是宜安郡主,但若是前者。裴恕望着天边最后几缕余晖,救洺州,平王焕,他最近,也许是太招人注目了。
    “郎君,”张奢犹豫了一下,“方才属下过来时,进奏院那边闹起来了,王崇义的两个亲兵被王女郎的侍卫打成了重伤,王崇义已经上报了京兆府,逼着府尹过去拿人。”
    最后一声闭门鼓恰在此时落定,坊门前盔甲轻响,巡夜的武侯正要出发,赶在这个时候,她还真是,很会给他惹事。
    但,他既答应过给她寻个去处,就不会让她受牢狱之灾。裴恕催马向门前奔去:“随我去一趟京兆府衙。”
    宜安郡主府。
    画堂内明珠高悬,盘金珠罗纱的帘幕重重叠叠,将内里妆成一片朦胧的光影,王崇义躬身站在堂外,神色恭敬:“京兆府至今还没回话,我那两个亲兵一个断了腿,一个打折了胳膊,是王十六的侍卫周青干的,她知道我为郡主做事,故意报复。”
    这些天嘉宁帝还是不曾召见他,王焕倒是传来消息,命他立刻回魏博,他并不敢回,回去就是任人宰割,为了防着王十六动手,他一直在进奏院深居简出,只是千防万防,却没防住王十六对他身边的人下手。
    来时一共带了八个心腹亲兵,在潼关被她杀了一个,剩下的本来就人心惶惶,今天这两个又着了她的道,他是沙场上出来的,最知道这样软刀子割肉,震慑之下人心涣散的可怕,只怕不等她再动手,剩下那五个就要跑光。
    向着帷幕前又凑近些:“我一心盼着为郡主和大王效力,只恨势单力薄,没法表我一片忠心。”
    许久,才听见帷幕里传来回应:“京兆那边我会替你说说话,至于王十六,她有王焕给她撑腰,连我郡主府的人都敢打,呵。”
    王崇义听见那声冷笑又急又短,带着轻蔑,又带着厌恶,连忙上前一步:“我有件秘事正要禀报殿下,王十六未必是王焕的女儿,殿下尽管下手,不必有顾虑。”
    帷幕里立刻有了回应:“此话怎讲?”
    “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的,王十六的身世十分可疑。”王崇义忙道,“她娘叫郑嘉,是荥阳郑氏的女儿,王焕本来是郑家的马夫,后来投军得了势,就上门提亲,郑家那个郑文达根本瞧不上他,连门都没让他进,还把他带的聘礼都扔出去在大街上,王焕大怒,直接带着人抢了郑嘉回去,生米做成熟饭。”
    “这跟你方才说的有什么关系?”帷幕里冷冷问道。
    “郑嘉根本瞧不上王焕,没几天就找机会跑了,等王焕抓她回来时已经生下了王十六。”王崇义又凑近些,“时间这么巧,谁知道王十六是谁的种?这次在洺州,王十六为着裴恕惹恼了王焕,王焕差点杀了她,要是亲父女,怎么下得去这个手?郑嘉后来又跑了,躲在洺州跟一个叫薛演的厮混了许多年,要不是旧相好,谁不要命了敢收留她?说不定他俩从一开始就有勾搭,谁敢说王十六不是薛演的种?”
    帷幕里轻嗤一声:“说话怎么这等粗俗。”
    王崇义愣了下,忙赔笑道:“我是个粗人,让郡主见笑了。”
    许久,才听里面道:“退下吧。”
    王崇义也只得出来,此时已经宵禁,他没有夜行的特权,要怎么回去进奏院?正是踌躇的时候,一个侍婢走过来:“王将军,郡主赐你这个,还有这些人送你回去。”
    是郡主府的腰牌,另有侍从五人,看着就精壮强悍。王崇义喜出望外,连忙对着侍婢一叉手:“请姐姐回禀殿下,就说殿下的恩情,王崇义永世不忘!”
    画堂前。
    帷幕拉开,侍婢们簇拥着宜安郡主往内宅去,又一名侍卫匆匆赶来:“禀报殿下,裴翰林连夜去了京兆府。”
    宜安郡主步子一顿,这么晚了,他去京兆府干什么,难道,是为了王十六?
    京兆府衙。
    厅堂中灯火通明,府尹待仆役上了茶,这才笑道:“子仁夤夜前来,为着什么事?”
    他虽年轻,职级也在京兆府尹之下,但满朝文武没人敢轻慢他,只不过此时已经犯夜,为什么急事让他亲自跑一趟?
    裴恕颔首欠身:“听说进奏院有人上报殴斗,请贵府拿人?”
    “正是,”府尹这下明白了,他是想来说项,让他尽快抓捕王十六吧,听说那女子粗鲁蛮横,对他百般纠缠,让他避之如洪水猛兽,王十六犯了事,他自然要推波助澜,解决掉麻烦,“王十六纵容手下伤人,事实清楚,我明天就让人押她到堂。”
    “受伤的是魏博人,动手的也是魏博人,与京兆何干?”裴恕淡淡道,“进奏院虽设在京兆,却不受朝廷调遣,唯节度使马首是瞻,依我愚见,不如将此案发回魏博,让他们自己解决。”
    府尹顿了顿。这话听起来公平公正,但偏向于谁,一目了然。外界都说他厌恶王十六,但深更半夜亲身前来,只为替王十六摆平官司,何曾有丝毫厌恶?“子仁高见,等明日王崇义再来催促,我就让人把此案发回魏博审理。”
    裴恕慢慢饮一口清茶。有京兆府的处理作为先例,那么长安、万年两县,大理寺和刑部自然也会援例处理,至少眼下,她是安全的。但她太野。
    重伤王崇义的侍卫,为的是各个击破,最后击杀王崇义,可王崇义还有许多内幕不曾吐出来,眼下还杀不得,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。
    他得看好她,约束她,军国大事,半点也错不得。
    翌日,薛府。
    开门鼓还没响,周青便已经起了床,全副武装,守在二门之外。
    昨日重伤了王崇义的手下,听说王崇义已经报到了京兆府,要来拿人审问,到时候他一人做事一人当,绝不让那些人惊扰娘子。
    “你一大早,只管在外面走来走去做什么?”门内传来王十六的声音,周青回头,她正在窗前梳头,乌油油一把好头发握在手里,那手极白,头发又极黑,黑白分明,让人心里突地一跳,半晌才道:“我怕京兆府过来拿人,惊扰了娘子。”
    “怕什么,”王十六挽上发髻,“咱们是魏博的,不属京兆管,王崇义也是,但凡有来拿人的,就让他先去魏博要文书。”
    那日决定对王崇义下手,她便想好了这条
    退路,祭出王焕这面大旗,就算是京兆府,也未必敢轻易动她。
    周青顿了顿:“还得防着郡主府的人来闹事。”
    王十六挽好发髻,将发尾塞进去藏好,用一根素银簪子别住:“要是来了,就打回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