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 “我愿意娶你。”

    大寒前一天,颁旨的使团顶风冒雪,赶到魏博。
    城门前鼓乐喧天,城中官吏夹道相迎,裴恕目光一掠,无数张面孔挤挤挨挨,唯独没有他想见的那个。
    她呢?他抛下一切,千里迢迢赶来见她,她为什么还不露面?
    节度使府邸。
    璃娘安排好了内宅事务,匆匆来到王十六院里:“十六,收拾好了吗?”
    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王十六的声音:“姨姨,进来吧。”
    璃娘推门进去,不由得一怔。王十六穿着孝服,头发随意挽了,插着一支素银簪子,耳朵上光秃秃的,连个坠子都不曾戴。
    从她回来至今,一直都在为郑嘉服丧,但今天不一样,今天是王焕的喜事,裴恕又来了,为什么还是这副打扮?这些天为着裴恕允婚,合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,唯独她反应冷淡,就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,又是因为什么?
    璃娘走近了挨着她坐下,柔声道:“是打算过一会儿再换衣服吗?”
    “不换,”王十六窝进她怀里,“王焕的喜事,与我何干?”
    “傻孩子,也是你自己的喜事呢。”璃娘以为她是害羞,轻轻抚着她的脸颊,“合府上下都换了新衣裳,姨姨给你做了几套,你看看喜欢哪套,姨姨帮你换好不好?”
    侍婢抬进来衣箱,里面是簇新几套冬衣,白狐裘也有两领,王十六瞟一眼:“没什么喜事,我不想换。”
    她不会嫁给裴恕,除了薛临,她谁也不嫁。
    璃娘疑惑着,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,这次回来,她好像多了很多心事,从前那个会窝在她怀里哭,什么话都跟她说的小娘子,变成了苍白沉默的少女,但她一个字都不肯对她说。
    她一直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,,现在女儿长大了,有了自己的秘密,。璃娘轻轻叹口气,抚了抚她的脸颊:“也好,都听你的。”
    城门前。
    裴恕压下心里的失望,下马上前。
    寄出那封短信之后的每一天,他都怀着隐秘的期待,以为下一刻就能看见她骑着马,横冲直撞的出现在他面前,也许会皱着眉带着怒,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愿意娶,也许会哭会笑,会惊喜心愿终于达成。
    可他怎么都没想到,一路行到如今,还是没
    收到她一丁点消息。
    一个二十出头,身披狐裘,面阔体健的男子迎上前来,满面笑容地向他行礼:“裴使节远道而来,辛苦,辛苦。”
    这个年纪,这个打扮,是王全兴。裴恕还礼:“王留后辛苦。”
    “父帅在城中等候裴使节,”王全兴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,“裴使节请。”
    裴恕迈步往前走:“有劳。”
    官员和百姓簇拥着,无数张喜气洋洋的脸。裴恕抬目望着远处节度使府邸高高的门楼。也许,她是害羞吧,亲事已经敲定,她一个闺阁女子,要是出来迎接他,想来会被人调侃取笑,她便是再胆大,到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。
    那么,他去见她。已经走了几千里路,也不必计较再多走几步。
    朔风夹着雪片,翻卷着落在他头上肩上,王全兴看见他睫毛上结了薄冰,两鬓也有,如今热气一呵,湿湿的留一点水迹,若是旁人,这副模样该是狼狈的,但在他身上却是风度高华,自有一种洒脱超逸的气质。
    这样的人物,这样的出身,居然能看上王十六那个疯子?若是婚事做成,郑嘉的地位更加水涨船高,母亲扶正,就永远没指望了。王全兴笑了下:“今后兄弟还要裴使节多照顾了。”
    裴恕看他一眼:“留后言重了。”
    两人并肩越过城门,街道两旁排列整齐,是全副武装的魏博牙兵,号手吹起号角,一呼百应,升入云霄,裴恕踩着铺了白沙的街道缓步向前走着,这么大动静,她一定知道,他来了吧。
    号角声越来越响,即便在内宅也听得清清楚楚,王十六起身合上窗户。
    “娘子,”锦新推门进来,“裴郎君马上就到,阿郎已经在府门前恭迎了,让娘子也快些出去。”
    “不去。”王十六淡淡道。
    她没想到裴恕会来,然而如今,跟她也没有关系了。
    节度使府门外。
    王焕率领文武官员迎出去数丈远,满面笑容:“王焕恭迎天使!”
    裴恕双手捧着圣旨,进门来至正堂,朗声道:“王焕接旨。”
    王焕连忙跪下,身后众官员并合府眷属一齐跪下,裴恕语声朗朗:“魏博都知兵马使王焕军功卓著,公忠体国,可为魏博节度使,赐持节,余如故。”
    王焕叩首跪拜,高声道:“臣谢主隆恩!”
    裴恕递过圣旨,王焕双手接了,恭敬供奉在香案之上,起身时,早已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:“裴老弟,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啊!”
    话没说完,立刻又改了口:“不对不对,我怎么糊涂了?以后不能再叫裴老弟,该叫贤婿了!”
    周遭所有的目光一齐都盯了过来,裴恕看见王焕脸上是笑,眼中却是戒备、试探,那封短信说得简略,虽然王焕猜到是允婚之意,但没有他亲口确认,总归还是不能放心的。
    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,所以她至今不曾出来见她。裴恕躬身行礼:“晚辈见过伯父。”
    方才传旨,是公事,他代天子颁旨,王焕须得跪接,如今是为私事,他既决意要娶她,那么,无论王焕有多不堪,从此他必须对王焕执子侄礼。
    有他这句话,那就是当面确认了这门亲事,王焕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,双手扶他起来,哈哈大笑:“贤婿免礼,免礼!”
    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恕,今日里官服齐楚,越发显得人物俊逸,况且都说他马上就要拜相,从军往后,自己就是相公的岳丈,裴氏的姻亲,还怕什么魏博人心不服?就连河朔三镇,从今往后自己也是老大!
    王焕心里痛快至极,连前阵子在他手下吃的大亏也都算了,挽着裴恕往厅堂走,连声吩咐:“备宴,我与裴贤婿痛快喝一场!”
    一转头又向王全兴:“去跟你妹子说一声,裴贤婿来了,让她赶紧出来迎接!”
    裴恕心里一跳,目光下越过重重屋檐,望向雪中的内宅,他当众确认了亲事,这下,她该放心出来见他了吧?
    王全兴答应着离开,回头,母亲魏氏跟在女眷中间,脸色阴沉。
    内宅。
    锦新快步进门:“娘子,方才裴郎君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承认了亲事,还改口唤阿郎伯父呢!”
    王十六抬眼,她脸上带着笑,欢喜的模样,她们为什么都觉得,她会关心这些事呢?
    锦新对上她冷淡的目光,心里一动,脸上的笑容立刻便收敛了。她早发现了,自从杀了王崇义,娘子独自追着裴恕返回长安之后,从前娘子对裴恕的执念好像就消失了。
    这大半个月里娘子一次也没提过裴恕,就连婚事敲定,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的时候,娘子也是冷淡得很,就好像跟自己全不相干似的,所以那夜,究竟发生了什么?
    “大妹妹在家吗?”门外传来王全兴含笑的语声,“阿耶请裴恕在前面吃酒,让你也过去。”
    “不去。”王十六坐着没动,头也没抬。
    王全兴一阵愠怒。郑嘉在时,仗着是正室,后进门的人反而死死压了母亲一头,如今她仗着是郑嘉的女儿,又不把他放在眼里,他堂堂留后,魏博第二号人物,她对他连最起码的敬重都没有!
    脸上还是笑着:“成,那我回去就这么跟阿耶说。”
    “随你。”王十六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,冷冷道。
    王全兴忍着气出来,走几步又回头,目光向锦新一横。
    快步向院门处走去,身后脚步轻盈,锦新果然跟了出来,王全兴一把拽过,搂在怀里:“她先前不是天天缠着裴恕吗,为什么这次回来这么冷淡,连见都不肯见?”
    锦新低着头:“奴也不知道。”
    “不知道?那就给我打听清楚。”王全兴向她腰间重重捏了一把,“办得让我满意,我就讨了你来,给你个名分。”
    正厅。
    又一波人上前敬酒,裴恕量窄,都只是抿一口致意罢了,一双凤目下意识地,向厅外找着她的影子。
    “这小十六,怎么这么磨蹭?”王焕心情大好,酒喝了一杯又一杯,哈哈大笑,“哎呀贤婿,我猜她是为了见你,忙着梳妆打扮呢!”
    梳妆打扮吗?裴恕慢慢地,在唇边又抿了一口。相识至今,她好像从不曾为着他,梳妆打扮过。
    从来都是素着一张脸,从来都是斩衰或者素衣,连发式都是最简单的。她眉目如画,天然不需雕饰,其实也是美的。
    但有句古话说,女为悦己者容。
    门外人影一晃,裴恕下意识地抬头,却是王全兴,快步走进门来,拂了拂肩上的残雪:“妹子不肯出来,还抢白了我几句。”
    “这不孝女!”王焕啪一声放下酒杯,“这是害臊上了?真没办法,女儿大了,如今连我也管不住她了!”
    心里越来越焦躁,裴恕慢慢地又抿一口酒,终南山下她平静的容颜不知第几次出现在眼前:我从来没想过嫁你。
    不可能。她那么爱他,拼上性命帮她,他们还有了那种事,她怎么可能不想嫁他?
    “我给你出个主意,”王焕笑着,压低了声音,“出了大厅顺着回廊往里走,从右手边的角门进去,再过两道门,东跨院就是十六的院子,你悄悄过去,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。”
    裴恕淡淡看他一眼。他把他当成什么人?幽期私会,行桑间濮上之事吗1?心里却突然一热,他与她,原本也是无媒而合,未曾成亲,便有了肌肤之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