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是不是薛临?

    二更近前,王十六依旧等在灯下,翻来覆去看着那两箱东西。
    马鞭是上好的小牛皮编成,柔韧结实,鞭柄用的是白玉,触手温润,嵌着松石、红蓝宝等物,精致得像件饰品。鞍鞯是小牛皮与锦缎织成,轻软舒适,铃铛是金铃,缀着织金穗子,璀璨夺目。
    字帖是褚遂良临摹王右军的几本名帖,王右军的真迹都归了皇家珍藏,世人再难得见,如今这褚遂良的摹本,也是千金难求的物件。
    心中生出强烈的熟悉感,恍恍惚惚,昔日与薛临的情形总萦绕在眼前。
    她刚学骑马的时候身量小,市面上能买到的马具多是成年男子用的,她用着全不趁手,薛临便给她做了马鞭,又让人改小了鞍鞯。她学得上了瘾,跟薛临说以后要收集天下所有漂亮的马具,都改成她自己的尺寸,如今这箱子里装的——
    拿起马鞭,鞭柄细长,在手里刚刚一握,马鞍也比平常的小,显见是比着女子的身量准备的。
    而那字帖,当初她跟着薛临习字,曾感叹一直习王右军体,却从不曾见过王右军的真迹,薛临笑说都已经归了皇家,如今世上最好的,大约就是褚遂良和虞世南的摹本。
    这些事,这世上唯有她跟薛临知道的事,又是谁这么巧,恰好就送了这些给她?
    心脏砰砰乱跳起来,呼吸都有些凝滞,门敲了两下,周青在外面:“娘子,我回来了。”
    王十六急急起身,不等锦新动手,自己便开了门:“查出来了吗?”
    “没有,成德的信使昨天来送的东西,今天一大早人已经走了,”周青摇头,晚上收到东西后,王十六立刻打发他去追查东西的来源,“我追了几十里,没追上。”
    王十六一阵失望。东西是李孝忠送来的,他们素不相识,李孝忠不可能知道她的喜好,而且按着常理,这些东西李孝忠也未必过问,应当是管事按着常例预备的。
    可成德的管事,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有薛临知道的东西?巧合,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?
    “娘子,出了什么事?”周青看得出她的异样,追问着。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王十六懒懒说道。
    希望之后,失望也就更加难耐。她都在胡思乱想什么,薛临已经死了,她亲眼看见王崇义的刀穿透他的胸膛,她亲手埋葬了他的尸体,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,竟生出这样的妄念,觉得这些东西,是薛临给她的?“你回去吧,时辰不早了。”
    周青也只得退下。
    银烛台摆在案上,照得马鞭上镶嵌的珠玉一阵流光溢彩,王十六沉默地看着。
    许多时日不曾回想了,和薛临的往昔。从上次去南山祭奠之后,她便强迫自己不要回忆从前的事,太痛苦了,唯有抛下所有让人眷恋的东西,只想着眼前,才能撑得更久些。
    “娘子,太晚了,睡吧。”锦新给她披上氅衣,轻声道。
    王十六站起身来,向卧房走了几步,猝然停住。
    不行,这件事不弄清楚,她睡不着。抓起新马鞭:“备马,我要去趟馆驿。”
    裴恕还没走,住在城中的馆驿。周青没能追上成德的使者,但裴恕肯定有办法,甚至裴恕说不定还能查到更多事情。在洺州时,裴恕就是得了李孝忠的支持,大败王焕,他跟成德之间,肯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联系,他会帮她查清楚的。
    前院,书房。
    王焕歪在榻上:“圣旨传完了,婚事也定了,裴恕怎么还不走?”
    “他那些手下连日在城中四下走动,街道巷尾,几乎每一处都走遍了,”陈泽沉吟着,“属下总觉得他的目的未必那么单纯,节帅不得不防啊。”
    王焕冷哼一声:“读书贼,亲都结了,还给耶耶闹这出!”
    “属下最担心的是突厥那边,”陈泽压低了声音,“王崇义在长安时,难保没交代什么,就怕裴恕是闻着这味儿来的。”
    王焕沉着脸正要说话,突然听见人声马声从远处传来,寂寂深夜里,越发让人心惊。“去看看怎么回事,这么晚了,在折腾什么?”
    内院。
    上夜的婆子揉着眼,一扇一扇打开锁闭的院门,车马房在睡梦中被叫醒,胡乱套着衣裳,牵马出来,王十六一跃而上。
    手冻得冰凉,脸颊却发着烫。她不会无缘无故有这古怪的感觉,这么多天了,她在梦里都不曾见过薛临,如果这一切,都是有原因的呢?
    “娘子,”周青得了消息匆匆赶来,“这么晚了,要去哪里?”
    “去馆驿,找裴恕。”王十六加上一鞭,一跃跳过门槛。
    书房。
    亲兵匆匆来报:“十六娘子要去馆驿找裴郎君,方才让人备马开门。”
    王焕怔了下,跟着哈哈大笑起来:“这不孝女,深更半夜的,连这一会儿都等不及!”
    三四天来,这还是王十六第一次主动去见裴恕,让他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大半。最近的情形奇怪得很,裴恕从前看见王十六就
    躲,如今却上心得很,天天借着议事往这边跑,反倒是自家那个不孝女拿起乔来,怎么都不肯见他,要不是婚约已定,他都有些担心将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。
    陈泽见他高兴,趁机说道:“属下冷眼瞧着,这次过来裴恕对十六娘子颇是上心,如今节帅既然担心裴恕有别的目的,不如借十六娘子的名义请他到府中居住,也方便监视,如何?”
    “好,”王焕一锤定音,“就这么办了!”
    王十六催马来到大街上。
    深夜之中,除了偶尔几个巡夜的不良人,再见不到半个人影。馆驿离节度使府隔着一条街,马行得快,也只是一眨眼间,便已经到了驿馆门前。
    从不曾犹豫的,此时却停在门外,许久不曾叫门。为着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深夜赶过来,她并不怕裴恕嘲笑,但她怕的是,查到最后,却发现只是误打误撞,一切都是她的幻想。
    紧紧攥着马鞭,细长的白玉鞭柄暖得热了,温润的触感。这么合适,这么趁手,就好像比着她手掌的大小,专门为她做的。
    她一定得弄清楚为什么,哪怕结果是绝望,也好过这样当缩头乌龟,连查都不敢查。攥着马鞭向门上一敲,恰在此时,大门开了,乌漆的门扇后面,露出裴恕的脸。
    王十六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,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欢喜,然而她此时,根本没心思细究:“我有事找你。”
    裴恕退后一步,让出道路。
    心跳快着,在沉默中,看着她下马进门。方才他与部下议事时听见外面有动静,鬼使神差的,竟亲身过来查看,他再不曾想到,来的会是她。
    上次相见还是她试图毒杀王焕那天,之后这些天,他再没能见到她。他担心她的安危,一次次找借口去节度使府,又一次次被她避而不见,这情形让他竟有些患得患失,不确定那天她突然缓和态度,是已经消了气,还是又想出什么的新的法子,来报复他。
    但眼下,她来了。她大约,是消了气了。
    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,晕出一点微黄的光,王十六快走几步,回头,裴恕落在后面,慢慢走着若有所思,让她生出不耐烦,停住步子催促:“快些,去你房里。”
    让他的心跳,不受控制的,一下子快到了极点。深夜到男子的卧房并不妥当,他该另寻一处合适的所在,然而脚步并不肯服从理智,裴恕快步跟上,领着她往卧房方向走去。
    近了,到了,裴恕在门前停住,刹那迟疑间,她从他身后伸手,打起厚厚的毡帘。
    案上银烛,屋角炭盆,一如那个,他们最亲密的夜。裴恕在莫名的期待中,反手带上门。
    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,唯有红罗炭燃烧时,若有似无的声响,她突然开了口:“你在成德有细作?”
    裴恕怔了下,旖旎的情思被打断大半,久久不曾说话。
    王十六又等了一会儿,他还是不做声,让她越来越不耐烦,皱起了眉头:“有,还是没有?”
    裴恕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。方才有那么一刹那,他是真的,期待她像那夜一样,拥抱,亲吻,甚至。
    可她却只是这样居高临下,带着傲慢和不耐烦,冷冷问他成德的消息。“有事?”
    “我要你查清楚,李孝忠送来的贺礼,是谁人经办,”王十六紧紧攥着马鞭,鞭柄上金丝镶嵌各色宝石,一朵一朵缠枝花的形状,是她喜爱的样式,“尽快给我回话。”
    所以她深夜前来,为的只是这事。裴恕慢慢在榻上坐下,他在成德自然是有细作的,洺州之战李孝忠突然示好,情状可疑,他自然要查清楚,但这些事关朝堂,并非她所能过问,若她以为他们定了亲,她就可以利用他手中公权,为所欲为,那就更是大错特错。
    拿起茶碗抿一口,茶水凉透了,从舌尖到腹中,一线寒意:“我不能办。”
    王十六霍一下站起身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裴恕慢慢的,又抿一口:“公器不得私用,朝堂之事,亦非你能插手。”
    王十六一下子沉了脸。希望,失望,还有那个妄念引发的,对自己的怀疑,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,让她心绪恶劣到了极点,以命令的口吻,冷冷抬眉:“我要你立刻去办。”
    裴恕放下茶碗:“恕我不能从命。”
    失望夹杂愠怒,对她的,对自己的。他早知道她是这般恶劣的性子,早知道她粗鲁傲慢,任性狂妄,他根本不该与她有任何瓜葛,可他竟还是放任自己,沦落到这一步!
    甚至方才,他竟还在期待她的亲近。就连眼下,他的怒气是为了她的无礼,还是也有想亲近而不得的失落?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