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章 离忧患

    收回那块玉的时候, 燕珩在想,他?忽冷忽热的心性,未必不曾转移, 不然,何以?总躲着自己?
    纵算赤诚, 秦诏恳切相求的“唯一”,于他?“心中?所?想”而言, 也实在过于沉重。然而, 他?心中?所?想的,到底是什么, 却无人知晓了。
    是夜,隔着沉落下去的灯火, 凤鸣宫仿佛陷下去一块寂静。
    朦胧的曦光打?下来,微风,朝露, 桂殿兰宫, 仿佛将人拖曳回漩涡。
    燕珩隔着燕宫长阔的金色檐廊,愣住了。
    他?瞧见远处疾行而来一道威风的身影, 是那样?的熟悉。
    走来的那个人, 身高八尺, 挺阔之姿,因披着一身金甲,更显得虎背熊腰。
    他?仍同以?前一样?,瞧见燕珩的第一眼,便含着怜爱之色,扬声笑:“我儿?,父王甚想你。”
    不是燕正, 还能是谁?
    燕珩怔怔地看着他?近前,喉息里沙哑的声音,只挤出来一句问安:“父王。”
    ——“我儿?。如今,一切可好??”
    燕珩想说话,却没答上来。
    燕正便阔声笑,走近前来,捏了捏他?的肩头:“我儿?如今高大,更壮实了些,帝王丈夫,闯荡四?海,正该这样?!”
    他?又说:“今日本王无事,因甚想念我儿?,特意到你宫里来。好?久不曾与我儿?下棋了,咱们父子二人厮杀一盘可好??”
    燕珩只好?点头。
    棋盘布好?之后,燕珩请他?入座。当年?许多回,他?都赢得痛快,没赢一次,燕正仿佛比他?还开心。
    可此刻,他?却不知道,那步棋,到底要怎么下才好?。因而眼下,每落一个子儿?,他?的心就沉一分。
    燕正仿佛发觉了,便笑话他?:“珩儿?,你心思总是那样?重!岂不知要杀,便杀个痛快,磨磨蹭蹭做什么?难道还怕伤了本王的面子不成?”
    燕珩犹豫了片刻,仍旧落子留情。
    燕正便吃他?的棋子,笑道:“你这样?的心软,谁都顾念,早晚要吃亏。本王给你留下的八国王君,都丢了胆子和骨气,你只要大胆去杀,保管没一个敢反抗的——我儿?,他?们懦弱,窝囊。”
    那声音仿佛叮嘱,沉重而粗粝:“父王打?了多少?的仗?此生,就只有这样?一个心愿!你定要杀了他?们,做一世天子!咱们大燕,必将在你的手中?,筑九鼎而归一。我的儿?,这举天之下,只能有一位天子,那就是你。”
    燕珩哑声道:“父王,你……你为何不杀了他?们,自己称王。”
    ——“哈哈哈哈!”燕正大笑,可望向他?的视线却无比慈爱,那坦荡的杀意之中?,藏得全?是孺慕之情:“我的傻珩儿?,你还不明白吗?那是父王留给你的千古英名?!”
    “本王甘为斧钺,我儿?,却要做那万古唯一的天子!自此以?后,千秋万代,必将传颂我儿?之名?,周朝八百年?,将为我大燕所?取代——珩儿?,只有你。”他?说着,又露出一点顽皮似的笑,捡了燕珩两颗棋子吃。口中?道:“父王已经老了,打?不动了。你瞧,每次都输给你,我儿?,你是谁?”
    燕珩仿佛困惑:“我是谁?”
    燕正笃定:“天子!你是我大燕朝的天子。”他?说着,示意燕珩去看外面被曦光照耀的辉煌宫殿,穹顶叠在苍茫天幕之下,朝远处无限绵延去……
    “我燕正,穷极一生,征战四?海,强攻八国,又大兴土木,背负罪名?、恶名?、暴君之名?。任凭后世如何口诛笔伐,都不要紧,那是为了什么?”
    “我为我儿?造了举世最华奢的宫殿,那是天子该住的地方;又给我儿?打?服了九州四?海,那是天子所?管辖之处。凡北辰所?照,皆天子之滨——珩儿?,你是天子。”
    “罪在我,而功在你。珩儿?,父王给你打?的,不仅是江山,更是万万世英名?。”
    燕珩道:“父王,我……”
    燕正笑着看他?,那期待的眼光,仿佛有千万斤重,将帝国的兴衰并一十四?个州国所?有的命运,压在他?的肩膀上,为那千秋万代的英明颂声,做陪衬。
    那口气再自然不过:“我儿?诞生之日,本王曾梦得九龙真身,烈烈而过,席间有天神降世。”
    燕正抬手,摁住他?才落子的手腕,将那个子挪到另一处位置,命令他?吃了自己的棋:“万不要心软。珩儿?,帝王,不该只有仁心。兴许,是那帮什么总将疾苦挂在嘴边的老腐朽将你带坏了。”
    他?说的是对弈,目光却深沉:“你要赢,怎么不杀本王?落子,该在关键处。”
    你要杀一个帝王,杀一个足以诞育你生命的父,从他?的肉身,长出更强壮的血肉。
    燕珩便垂下眸去,强忍着心中?的情绪,将那几个子吃掉。
    燕正仿佛回到他诞生之日的记忆,说道:“那夜,不止本王梦得九龙真身、真神落世。燕国之地,人人都见到夜如白昼,月蒙紫光!——乃大吉之兆。”
    燕珩小时,这等话听得太多了。
    以?至于,每一寸行为,都被困在这帝王异象之中?,半点不敢逾矩。仿佛他?就该与众不同,就该天然地承担起?这些性命隐忧的责任,就该谨言慎行,被绳索死死地勒住脖颈。
    那时,他?连生死为何物?都不知道。
    可行差踏错,哪怕只是孩子气的一句话,便要杀许多人。
    他?站在帝王大殿中?,望着燕王众多的歌舞姬妾,因酒色飞扬而不悦,便随口说了一句“我不喜欢她?们”。
    燕正大笑,赞了一句好?,便抬手,将怀里正宠爱盛极的姬妾甩出去,提刀当场杀了。而后,尖叫声飞扬在耳边,几乎将他?的耳膜都刺穿……
    三十二名?姬妾,无一人幸免。
    那日,他?就怔怔地站在原处,直至浑身僵硬,仿佛因刀刃拔出来而飞溅的温热血色,落在他?身上,脸上,心里……
    他?想,大家宠他?,也许是害怕。
    自那时起?,他?每一步棋,每一句话,每一个眼神,都极其?克制。
    燕正却说:“我的儿?,你是天子,就该这样?的盛宠,他?们都是为你而活。”
    为他?而活?
    燕珩想,哪一代的子民,会为一个帝王的虚名?而活呢?
    他?想放纸鸢,还不等扯开,便划破了指尖,于是,身边的仆从便一个不落地被杖毙,血液留足七窍,身体几乎都敲碎。尽管他?哭着说——“并不疼,父王,不要杀他?们。”
    燕正怜爱地摸着他?的头,说:“珩儿?,你不能哭。就算本王死了,你都不该哭,做天子,不许有眼泪的……”
    他?说:“求求您,我以?后再也不放纸鸢了。”
    燕正却说:“我的珩儿?,你将来要做天子。天子只会杀人,不会求人。”他?扬了扬下巴,示意他?去拿刀剑:“提起?刀来,你杀了本王,便能救他?们——自此,这天下,你说了算。”
    燕珩痛哭着摇头。
    然而那一刻,他?懵懂地理?解了,仿佛一定要杀死什么,他?才能自由。
    自那之后,他?再也没有亲自放过纸鸢。德福便是在那时,来伺候他?的。
    做天子,除了眼泪,还不该有喜怒。仿佛那身体并不是他?的,而是为着燕国的千秋万世而长。一笑,便劳民伤财。一怒,便血殍十里。
    因而,燕王不好?细腰,燕珩不辨喜怒。
    他?不是他?,他?只是为那个天子之名?诞生的“东宫”。
    燕正下着棋,又问:“珩儿?,你在想什么?为什么不说话……”
    燕珩感觉有什么东西,要自眼底涌出来,浓重而湿润,可他?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,仿佛过去万千次一样?,平静道:“没什么,父王,我只是在想:该如何做好?一个天子。”
    “这便对了,我的儿?。”燕正笑道:“如今,赵国灭了吗?……”
    燕珩道:“灭了。”
    “甚好?!他?乃我心头大患,如今赵国一灭,其?余几国,为我燕军铁蹄所?践踏,长驱直入,岂不是全?无还手之力?!”燕正爽声大笑:“不愧是我的儿?!——那楚国呢?他?离我们最近,楚淮阴险,合该杀了他?的。”
    “灭了。”燕珩停顿片刻,想起?城门前的那一排尸身,极力克制住自己心中?的波澜:“楚淮……也杀了。是我亲自,下的令。”
    燕正高兴,恨不得将人捧在掌心里,亲一口。
    他?大笑,又问:“那——吴、妘、周、虞、卫呢?”
    燕珩抬眼,望着他?:“都,灭了。”
    燕正的笑声,畅快得像是从胸腔里酿造出来的,浓厚而真诚!他?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点了头:“那秦国就更不必说了,九国统一之大业已成!”
    燕珩道:“秦国……未灭。”
    “为何?”燕正仅仅片刻,便反应过来了:“定是秦国实在太小,吃不到嘴里去。我儿?不稀罕,也在情理?之中?。那劳什子小国没用,秦厉又窝囊,倒也无妨。”
    ——“不,父王,秦国灭了七国,如今已及统一。”
    燕正愣在原处……沉默了好?大一会儿?,才瞪大眼睛:“我儿?,你说什么?秦国?那个窝囊的秦厉?”
    “不是秦厉,是秦厉之子,秦诏。”
    “我不管什么秦厉秦诏——!”燕正大怒,重重地拍在桌子,冷喝道:“珩儿?,你竟眼睁睁地看着他?这样?猖狂,灭七国?本王为了防止他?们闹事,给你留的八国盟约呢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