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隐瞒

    是由于糖尿病引起的急性高血压。救护车赶来的时候,余濯母亲的症状已经好了很多,但郑淮明还是坚持将人送到医院做详细检查。
    急救室外,豪爽外向的少年哭红了眼睛,责怪自己一时的疏忽。
    “别太担心,这里有我和郑医生。”方宜轻拍余濯的肩膀,安抚道,“你还这么小,平视一直照顾妈妈,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    谁知,余濯哭得更凶了,撇着嘴呜咽起来。
    方宜叹气,不禁心软,默默将他搂得紧些。即使看起来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,原来也依旧还是个孩子。
    余濯母亲没有大碍,留院观察一晚。等她被推进病房,方宜就退了出去,将独处的时间留给母子二人。
    相比北川二院,碧海医院的规模不大,侧楼未经修缮,早有了年头,一楼常年蔓延着潮湿陈腐的气息。
    方宜四处张望,刚刚郑淮明还守在病房门口,不过一转眼已经不见踪影。她穿过几条走廊,刚想给他打电话,一抬眼就看到他站在尽头光亮中的背影。
    长长的、昏暗的走廊末端,是一扇开敞的消防门,透入初春的淡淡光晕。碧海春日来得早,枝头已经冒了零星的绿。
    郑淮明微微垂着头,挺拔的身形似乎有些颓然,薄烟缭绕,指间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。
    他的视线出神地定在某一处,不知在想什么,冷冷清清的。
    相似的场景蓦地浮现,那是秋末,方宜刚回到北川不久。也是在消防通道的尽头,也是他背对着她独自抽烟。
    她讨厌他抽烟,这一点从未变过。可四个多月的时间,又有很多东西在悄然改变。
    方宜走过去,脚步声不算轻,郑淮明却直到她离得很近才闻声转头。目光相对,他眼里的错愕来不及掩饰,像被烫了一下,竟下意识地将烟头徒手碾灭在了指间。
    “回去吧。”他嗓音暗哑,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,回身将烟头扔进垃圾桶。
    方宜没说话,盯着郑淮明的手看。他修长的指节上,皮肤泛起一点灼热过后的微红。
    她敏锐地察觉,他一定是在想什么刻意隐瞒她的事,才会在对视时那样慌张,连烟都掐在了手里。
    “我怎么没听你说过,你会手语?”方宜轻描淡写地问起。
    身旁的男人倒是神色平稳,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相机包,一边温声答道:“之前医院去聋哑学校做义诊,和当地的老师学了一些。会的不多,但当时正好有一个糖尿病的孩子,很多相关的词我都学了。”
    “那你刚去余濯家时候,怎么不说你会呢?”
    似乎是没有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,郑淮明的面色稍有松动:“很久没用了,也不一定用得对,怕误导他们。”
    这套说辞滴水不漏,什么都解释到了,完美得就跟事先编好的一样。
    他坚不可摧的外壳露出了一条缝隙,却又还是合上了。方宜什么都没问出来,有些无力地不再发问。她越来越认同周思衡说的了,郑淮明看起来很好亲近,实则心思很深。过去和他恋爱时她却没发现这一点。
    一路上,郑淮明又和她讲了几件在义诊时发生的趣事,他放松的神态和讲述时的细节,都让方宜并不怀疑是真实的。
    可她直觉手语的事没这么简单,他有没有骗她,又为什么要隐瞒呢?
    回去后,郑淮明驱车去余濯家取剩余的拍摄器材,方宜见他车尾彻底消失,才走到海边,打通了一个电话。
    “喂?方宜?”周思衡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自己。
    “是我。”方宜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门见山道,“郑淮明会手语,这件事你知不知道?”
    话音一落,对面明显陷入了沉默。
    她知道自己找对人了:“他说手语是医院义诊的时候,在聋哑学校学的,二院真的有这样的项目吗?”
    “心外这几年是有过义诊,但我也不了解。”周思衡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。
    “你知道他会手语?”
    方宜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,但这件事上,她隐隐不愿放弃。
    电话那头又一次寂静,这很不符合周思衡的性格,他平日说话一分钟恨不得蹦三百个字。
    海风拂面,方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辽阔的大海上,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平静。
    就在她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的时候,周思衡缓缓问:
    “你为什么又对他的事感兴趣了?”
    上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,她说起自己丈夫时的幸福,和谈及郑淮明时眼里的默然,让周思衡以为方宜这辈子都不会再关心郑淮明的事。
    没想到,几个月过去,他的名字又如同一簇火苗,微微窜起在黑暗中。
    这个问题让方宜不知如何作答,她简要地说了余濯家的事:“他进门的时候还装作看不懂手语,所以……我有点在意。”
    对面的背景音传来开门声,接着是护士叫周医生的声音。
    “方宜,我确实知道,但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答案。”周思衡加快了语速,叹了口气,“我想想吧,晚上给你回电,好吗?你先别告诉老郑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
    方宜挂断电话,不禁更加疑惑。周思衡既然知道这件事,却又不想让郑淮明知道自己知道?
    一下午,她都有些心不在焉,时不时看向手机屏幕。
    晚饭时,郑淮明下厨做了几个菜。糖醋排骨,地三鲜,和蚝油生菜。糯米藕是他去餐馆买的,原本买的藕被他煮坏了,熬成了一锅浓稠的糯米藕汤。
    “只能将就着吃了。”郑淮明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    看着盘里的菜,方宜忍不住也笑了(kwcx),郑淮明从学习到工作上都是佼佼者,她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有做不好的事。
    不过她夹了一筷子地三鲜,口感柔软、酱汁浓稠,是比之前做的好吃很多。
    “你是不是回去偷摸练习了?”她发现,自从他不再试图越线后,两个人的相处渐渐自然多了,也有不少融洽的时候。
    郑淮明大方承认,眉眼弯弯道:“买了二十斤茄子和土豆,每天都做这一个菜,有成效吗?”
    他将做饭也当成做手术一样的功课,一遍一遍练习,确保每个步骤都精确到位,成果自然越来越好。
    方宜点头,苗月也学着用力点点头:“郑医生做得我都爱吃!”
    他伸手轻刮了一下小孩的脸蛋,笑说:“那以后我再做给你们吃,好不好?”
    昏黄的灯光下,三人围坐小桌,饭菜温热。方宜看着郑淮明侧头与苗月说话的侧脸,眉眼是那样温柔。她恍惚,是不是此情此景,在别人看来像是一家三口呢?
    这种感觉很微妙。前几周,架不住沈望多次邀请,方宜回北川陪沈望母亲过了一次生日。北川知名的粤菜馆里,包间典雅,菜品精致,沈父沈母慈祥热情,谢佩佩时不时和沈望斗嘴,氛围温馨又热闹。
    照片里方宜没有一张不是发自内心地笑着,可回程的路上,她翻开相册,心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喜悦的感觉。
    而此时此刻,简陋的石桌,昏暗潮湿的小院,却让方宜内心有一瞬的触动。
    她垂下眼帘,自己是不是疯了?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身上,一次又一次虚幻地感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、来自家的温馨与爱……
    突然,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    方宜解开锁屏,周思衡的短信跳出来:周六你早点来北川吧,我们当面说。接着,附了一个二院附近茶社的订位信息。
    金晓秋援疆一年结束,周六飞回北川,方宜本就定了要去机场给她接风。
    她想了想,回了一个“好,周六见”。
    抬眼,就撞进郑淮明关心的目光,或许是看她脸色有些凝重:“出什么事了吗?”
    方宜顺手将屏幕倒扣在桌上,自然道:“没什么,工作上的事。”
    -
    周六,方宜请了碧海医院的护士来照看苗月,拒绝了郑淮明来接她的提议,早早就回了北川。周思衡定的茶社在二院后两条街上,入口是一个很隐蔽的小巷子,但上楼后别有洞天,装潢精致、十分文雅。
    方宜推开包间的小门,周思衡已经到了,正问服务员能不能给他拿一个大一点的杯子:“这也太小了,一口都不够喝。”
    她哑然失笑:“你怎么订了这样的地方?不像你的风格。”
    因为今天要接金晓秋,周思衡今天穿得难得精神,一身挺括的大衣,还抹了发胶。他摇摇头:“还不是因为附近的咖啡店老郑都经常去?这里人少。”
    方宜倒了一杯热茶,轻抿:“他学手语的事儿……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
    “很早以前了。”周思衡放下茶杯,面露犹豫,“其实直到今天,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这件事……我不知道说了以后,对他、对你们,是好是坏。”
    周思衡一向大大咧咧的,大学时因为说话不经大脑还得罪过学院的老师,方宜没见过他将什么事这么放在心上,内心也不禁微微揪紧。
    “作为老郑的朋友,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。”他缓声道,“但你今天问我这些,你还是有点在乎他的是不是?”
    方宜眼神微沉,刚想开口,就被周思衡打断。
    “你先别否认,哪怕……就是当一个朋友或者认识的人的那种在乎。”
    这一次,方宜没有说话,放在桌下的手微微紧攥。
    “这几年他一直升职,看起来好像风光无限,”周思衡注视着她,“但我觉得他过得不好,就像一个工作机器,拼命透支自己……我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事,这也是……为什么我知道他在刻意隐瞒,却还是想跟你说的原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