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 醉酒

    走出茶社,繁忙的十字路口,早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,恍如隔世。绿灯亮了,可方宜的脚步没有抬动,四周的一切建筑都那么熟悉,她却一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。
    巨大的冲击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,迷茫地望着面前的车流。
    郑淮明生病了?可如果是疾病,他又为什么要连周思衡都隐瞒,用借口来掩盖?
    方宜不敢相信,那个向来强大的、能掌控一切的男人,竟曾经失声,彻底消失在所有人面前。
    周思衡临走时的话还萦绕耳边:“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几次,他都用借口掩饰……我想,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吧。”
    “在老郑身边,能帮他的人就只有你了。其实你回来以后,我有想过告诉你,但你结婚了,又对他是那样的态度,我怕……”
    方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,她心里很乱,胸口像堵了一团缠绕的毛线,怎么也找不到线头,只能迷茫地胡乱拉扯,引得一阵阵刺痛。
    直到接机的时间快到了,她才匆匆打车去机场。
    走近约定的出站口,方宜一眼就看到了郑淮明。他站在人潮中,一身简洁的深灰色大衣,身形高大挺拔,如同一棵落雪的青松,清冷硬朗,实在让人难以忽视。
    她正想叫他,却见两个年轻的女孩跑上前,将手机屏幕递过去,几分羞涩地问着什么。
    郑淮明偏过头,认真地思索后,抬手指了指背后的方向,耐心地回答。他神色温和,方宜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话的声音,是记忆里不急不缓、条理清晰的节奏。
    其中高个女孩眼里满是期待,举起手机,又说了一句什么,似乎是在要联系方式。
    郑淮明微笑,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。
    顺着回头的动作,相隔几米的人流,他一眼对上了方宜的目光。她一直注视着他,所以那样清晰地看到郑淮明眼里一瞬泛起的笑意。
    先前他也是笑的,可这是方宜第一次意识到,他礼貌客气的微笑,和真正的笑容是全然不同的。发自内心的笑,是先从眼里流露的,而非嘴角。
    郑淮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,方宜心里蓦地一抖,回想起周思衡那一句“能够帮他的,只有你。”
    他不再和两个女孩多说什么,客气地颔首,利落抬步朝她走来。
    “要不要找家咖啡店坐一下?”郑淮明自然地接过方宜手里的背包,“我本想给你买杯喝的,又怕等你来已经凉了。”
    声线清朗而温柔,方宜抬眼看着他,有些恍惚。她不敢想象,如今这么好端端站在面前的人,曾经失去过声音和听力——
    这么清高、骄傲的一个人,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?
    郑淮明敏锐地察觉到方宜的不对劲:“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”
    她如梦初醒:“没有,可能机场里有点热。”
    不一会儿,周思衡也来了。方宜和他打了个招呼,装作许久未见的样子。她不善撒谎,有些别扭地提出去买杯咖啡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通道口现出一个高挑轻盈的身影。
    金晓秋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,眼尾上扬,瞳孔泛着深咖色,如猫眼石般通透漂亮。她穿着卡其色风衣,踩高跟鞋,将手提包和行李箱一把扔给周思衡,转头狠狠将方宜抱住。
    “你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我!”
    两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。
    方宜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,却无比享受这个拥抱,一说话竟有些哽咽:“晓(fjax)秋……”
    “老婆,我的抱抱呢?”周思衡屁颠屁颠地凑上来。
    金晓秋白了他一眼:“上个月不是才见过?”
    她去援疆这一年,周思衡一有假期就飞过去,尽管所在医院要下了飞机转火车,转了火车坐拖拉机,他还是乐此不疲。医院里的人都看惯了,把他当成新疆特产代购。
    一路上,方宜和金晓秋走在前面有说不完的话,周思衡不停地插嘴刷存在感,郑淮明笑看着他们,手拎行李箱走在末尾。
    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,像极了大学时的某个下课的傍晚。
    金晓秋无辣不欢,晚饭定在了一家地道的川菜馆包间。菜才上一半,金晓秋已经几杯白酒下肚,方宜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,接连也喝了不少,脸颊上泛起微红。
    郑淮明有些担心,起身要服务员换茶水来。
    金晓秋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,微醺地扬声:“郑淮明,你少拿工作上那套唬人,今天我不是你下属,我们方方更轮不到你管。我们今天姐妹重聚,就要不醉不归!”
    自从郑淮明和方宜分手,她就记恨上了他,这些年虽在一个科室工作,却总是暗暗跟他较劲。
    方宜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,晃了晃其中晶莹的液体。重见好友,她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,几杯酒喝下去,浑身都暖和起来:“没事……我能喝。”
    或许是心里装着事,她醉得很快。
    酒过三巡,姐妹俩醉得不轻,聊到几年没见,抱在一起小孩似的掉眼泪。哭完又笑,笑完金晓秋拿着酒杯当麦克风唱歌。
    方宜即使醉了也很乖,趴在桌上,下巴抵在手臂间,闷闷地眨巴着微红的眼睛,脸颊上还留有淡淡的泪痕。这是郑淮明第一次见她喝醉的样子,胸腔里是满溢的酸涩和心疼。
    看到她和金晓秋又哭又笑,他知道,这些年她一步步从寂寂无名走到今天,心里是藏了很多事,也受过很多委屈……
    方宜又要去拿酒杯,郑淮明赶紧伸手抢下,换上一杯热茶,轻声道:“不能再喝了……再喝对身体不好。”
    金晓秋早醉了,指着他愤愤道:“你个王八蛋,今天装什么绅士?分手的时候她不知道多痛苦多难受,那时候你在哪里啊!”
    郑淮明的动作一僵,不小心撞倒茶杯,洇湿了一片桌布。
    “你以后再欺负方方,我准饶不了你!”金晓秋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骂着,矛头又指向无辜的周思衡,“还有你,你和他关系好,你也不是好东西……”
    方宜朦胧中听到她的话,轻轻含糊道:“晓秋……我没事……”
    她指间的戒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    郑淮明心如刀绞,身心都被苦涩所填满,望着她的眸底幽黑晦暗。如果可以,他多么想将流泪的她搂在怀里亲吻安慰,而不是只能倒上一杯茶。
    可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身份和资格。
    结束后,郑淮明驱车将周思衡和金晓秋送回了家,重新坐进驾驶座,副驾驶上的女孩早经安然睡着。随着轿车再次启动,方宜长长的睫毛微颤,身子动了动,几缕长发散落下来,侧脸有些别扭地靠在椅背上。她还像以前一样,坐车睡着了头就不停地往下垂,每次醒来都会脖子痛……
    看着她沉静可爱的睡颜,郑淮明眉眼温柔地笑了,伸手替她调整头枕的高度,让她靠得舒服些。
    夜里一路畅通,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方宜家的小区。熟悉的场景触发了过往不算美好的回忆,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,熄灭了发动机。
    他打开车门,绕到副驾驶,俯身轻轻唤道:
    “醒一醒,到家了,回家再睡……”
    方宜仍在醉梦中,呢喃道:“再……再睡一会儿……”
    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,却在半梦半醒中感到很热,本能地抬手去拉扯衣领。
    郑淮明一手穿过方宜的发间撑在椅背上,前倾身子,去为她解开安全带。“咔哒”一声,按下红色卡扣,他稳住中心往后退时,却见她正皱眉扯着毛衣领口,心头猛然一颤。
    女孩上身是一件雪白的v领毛衣,本就露出一片胸口的皮肤,她指尖再勾着一拉,领口一再往下——
    方宜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抓住她的手,阻止她下拉的动作。醉酒的灼热从身体里往外翻涌,热得她额头沁出薄薄的汗珠。意识朦胧中,她只觉得这凉意如此舒服,指尖反扣住这只手,往脸颊上带去。
    那略带粗糙的冰冷触上如火燃烧的脸侧肌肤,方宜忍不住地地蹭了蹭,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呢喃。但不知为何,那手似乎在微微颤抖着。
    “方宜……”暗哑的男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。
    方宜缓缓睁开眼,昏暗的灯光下,是一张近在咫尺的、熟悉的男人面孔。她手还紧紧拉着他的,贴在她的脸侧,微醺的女孩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暧昧的姿势。
    而郑淮明的脸是如此近,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,近到她只要抬起下巴,似乎就能吻上他的嘴唇……
    郑淮明的喉结滚了滚,有些艰难地开口:“你醉了,我送你上去……”
    可他的手被温暖包裹,连一丝抽出的力气都没有。
    方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酒精接管了她的思考,身体顺从着多年恋爱的本能,想要靠近这个面前的男人。听到他要送她,她只感到身子虚软,便顺势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。
    像以前很多次那样,露出撒娇的情态,要他抱着走。
    后来,方宜好像被拥进了一个踏实而可靠的怀抱,便安心地将头靠进他的颈窝,闻着男人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,又一次陷入了梦境。
    随着走动的颠簸,楼道里寒冷的风涌入肺腑,身上的热逐渐褪去。方宜迷蒙地睁开眼睛,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稳稳地抱着走动。
    意识在清冷中缓慢回笼,酒意略微散去,思维却还是停滞的。感受到方宜轻微的动作,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后背,郑淮明刻意放慢了脚步,轻声哄道:“醒了?是不是难受?马上到家了。”
    ——到家。
    净白的瓷砖地,昏黄的走廊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