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围剿风波

    来的这位是《京城日报》文艺副刊的主编李凤祥,他和传统的新闻媒体人特別不一样。
    怎么不一样呢?头髮浓密,戴著一副蛤蟆墨镜,圆脸,发腮,膀大脖子粗,外穿一件夹克衫,远远看去特像姜文,一点没有京城机关人氏的气质。
    一个字,潮,潮的不像八十年代人物,倒像是从九十年代上海炒股的新新股民。
    从看到这位李主编的第一眼,许朝就明白为什么张桂兰会找他来採访自己了。
    除了外表形象特立独行,李凤祥其实很有魄力,他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顶著压力启用了一批京味派作家,可以说是北方“晚报派”文学风格的奠基人。
    至於为什么说是顶著压力启用,因为这批作家里有不少名人,比如汪曾祺和王朔。
    汪曾祺的子女在后世接受採访的时候说,他们父亲上班时是个老实人,一到家就酗酒,铺天盖地的骂小人,有时骂到情绪激动处,常常拿著菜刀要切手指,说要以此明志。
    1980年初,也就是去年,汪曾祺写了篇小说《受戒》,当时没有任何文化单位敢录用。
    最后李凤祥採用了,发表在日报的文艺副刊上,引起不小的轰动。
    汪曾祺四几年进的文艺圈,直到今天这才算真正成名,汪老爷子此年刚过完六十岁大寿,一时激动的不能自已。
    至於王朔,那要在好几年之后,现在时间还没到,简单说说。
    王朔早期有一部中篇小说叫《空中小姐》,也是李凤祥决定发的,但当时没发在晚报上,而是辗转上了《当代》。
    《空中小姐》刚一刊发,李凤祥当即收到了两三百封读者来信,不是粉丝,全是抗议,可谓群情激奋。
    许朝和李凤祥的见面就在北影宿舍楼楼下,张桂兰作陪,寒暄客套一概省略。
    “没有选择到日报社里去做访问,是想搞的隨意轻鬆一点,太正式的採访环境容易形成压力。”
    李凤祥的口吻很是隨和。
    张桂兰没多待,採访空间是留给许朝的,今儿她不是主角,只负责介绍牵线。
    “內参电影我看过了,老实说肯定会有阻碍,所以这次的採访咱们儘量绕过影片,也不谈译製过程中多么艰难多么困苦,就谈你。”
    许朝好像有那么点领悟到李凤祥的用意:“我,是指一个新译製人员的角度么?”
    “孺子可教。”李凤祥笑点了点头:“但並不全是,今年是决定改开第三年,日报社里想开一个报导专栏,重点就落在这个改字上,咱们在这个专栏里带过战火情天这部译製片,咱们搞文艺,一定不能来硬的……”
    要不说也就这位敢用汪曾祺王硕呢,没两把刷子还真干不上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,对新闻学简直手拿把掐。
    李凤祥和许朝开聊,做新闻要有一项基本技能,就是得会聊天,两人从许朝待业时期聊到搞创作进北影。
    大概有快俩小时,李凤祥和许朝一併起身:“这样吧,你把咱们今天聊天的內容写成一篇文章,最好是以来信的形式。”
    写成来信,那就是要抒情了,小学语文老师在教写信格式的时候就强调过,如果阅读题问信件写法有什么作用,一定得答能拉近与读者的距离。
    “您什么时候要?”
    “上映之后的一两天吧。”
    嗯,这个时间节点也很巧妙。
    一星期后,《战火情天》以译製片在京城电影院上映,译製组成员和北影几位领导一齐到了会议室。
    “好消息是,咱们译製组终於干出了点名堂,根据电影院方面的统计,观看战火情天的上座率高达百分之七十,已经创下了咱们译製片的新高。”
    “坏消息则是——”
    坏消息已经不用这位领导明示了。
    许朝拿著这份报纸,上面的標题显眼而刺目:
    《译製片是否狗尾续貂,正在成为走x派的耳目》
    另几份报纸也是如此,什么西方荼毒,欧美薰染,用词更是直接而辛辣,许朝看了只想破口大骂。
    “已经有多家报纸媒体在公开评判这部译製片,並且要求重新进行审查,应当予以封禁。”
    这回说话的是张奇,明眼人都能听得出,就算是一向严肃的张主任,语气中也很有些不满。
    不等他说完,许朝愤然开口:
    “这些狗屁倒灶的报纸,该爱国的时候不爱国,待业人员这么多不去想办法,不去报导生產,报导改开,今年咱们稻田技术成熟了,袁老爷子得了奖项怎么没这个阵仗?
    閒的揪著电影里的镜头不放,咱们既没煽动也不走z,哪来的资本主义狗尾续貂?哦,令堂结婚的时候不亲嘴是吧?屁股歪的不能再歪了!”
    本来阴鬱沉肃的会议室顿时响起一阵笑声,鏗鏘有力,有激情,又含著点粗暴的幽默。
    显然,在座的各位都是被批判的对象,但他们是老前辈,不能说这个,有什么意见也只能委婉反应,这话还真得许朝才能说。
    管人事纪律的张奇皱了眉头,立刻训斥道:“许朝同志,注意你的措辞,不要太情绪化!”
    相比这位,汪洋倒是很欣赏地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许朝。
    有了许朝打头阵,译製组的同志们也都开始为自己抱不平,最后还是张桂兰安抚了各位。
    “厂长,各位领导同志,我说一句公道话,这些报纸的確小题大做了,简直是围剿啊。”
    “是啊,就算有什么不满,总能提前和我们北影厂沟通吧?”
    “好了,这次的风波不小,我们更应该谨记教训。”
    汪洋没说话,说话的是副厂长马琳。
    整个开会核心內容就是让译製组成员检討自己,遵守纪律,注意不好影响。
    这话又空又虚,没人听的进去。
    会后,厂长汪洋单独留了张桂兰,不知道说了什么。
    许朝忿然回到宿舍,心中一团火烧似的,在给李凤祥的稿件上写下一个標题:
    《一个待业青年的人生自述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