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章 她怎么敢

    风声呼啸着刮过脸颊,冷得很,也有点疼,触目所及,到处都是阴冷的白色,王十六在强烈的不适中恍惚想着,她大概,是弄错了,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,好像也会很疼,很丑吧。
    眼前迷迷蒙蒙,仿佛出现了薛临的脸,将死之人,大约总会有幻觉。王十六闭上眼睛,长长吐一口气。
    哥哥,迟了这么久,我来找你了。
    ***
    裴恕跌跌撞撞跑着,摔倒了又爬起来,新雪干冷,沾在口鼻上让人几乎无法呼吸,山崖前那个身影越来越近,快了,很快了,裴恕在急切和恐慌中伸着手,他马上就能拉住她了。
    却在这时,身影一晃,她跳下了悬崖。
    “观潮!”裴恕长叫一声,撕心裂肺。
    风更大了,卷着雪花,冷冷拍在脸上,崖前又跃下一个身影,是周青,他跟着她跳下去了。
    裴恕被什么东西绊倒了,手脚都在抖,抖得站不起来,便手脚并用往前爬,在从不曾有过的恐惧中,死死瞪大眼睛。
    不对,肯定是弄错了,肯定是在做梦。等醒来时,一切都会恢复原样,她依旧睡在他怀里,他的胳膊搭在她腰间,她浓密的长发落在他身上肩上,藤蔓一般,将他缠住。必定是梦,一个荒诞的噩梦。
    裴恕闭上眼,再睁开。
    梦境没有消失,眼前依旧是漫天飞雪,高高的悬崖,崖前两行脚印,是她的,还有两行乱得不成模样的脚印,是他的。不是梦,一切都是真的,她当着他的面,跳下了悬崖。
    为什么?!
    有甜腥的气味从喉咙里泛上来,裴恕沉默着爬起来,向崖前跑去。
    现在,他站在悬崖边了,低头一望,白茫茫的看不见边际,大雪覆盖了一切,她在哪里?
    那么,他去找她。一只脚刚迈出去,“郎君不可!”郭俭追上来,拦腰抱住。
    雪被踢落,一大块落下去,裴恕在沉默中挣扎着,看见那块雪落下一半就已散开,四下飘零,许久不曾到底。这悬崖,高得很,便是无知无觉的雪,也免不了粉身碎骨。
    那么,她呢?
    郭俭很快累出了一身汗。他挣扎得太厉害,几乎让人招架不住,明明受了伤,明明只是文士,哪里来的力气,竟让他这个习武之人都难以招架?眼看他咬着牙只要往崖前跑,郭俭急得吼了一声:“都还愣着干什么?快来帮忙!”
    张奢几个匆匆赶来,七手八脚抱住,裴恕再不能动,脸贴着冰冷的雪地,混乱的头脑一点点清醒,冷冷道:“放开。”
    到了这个地步,急怒又有什么用。他要做的,是救她。哪怕刨了这山,哪怕反了这天,他都会救她。
    郭俭拦腰紧紧抱着,他神色平静,没再推搡挣扎,看起来又成了那个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一瞬的裴郎君,但郭俭不敢松手,刚才但凡晚上一步,他就已经跳下悬崖,几丈高的距离,哪里还有生路?
    “放开。”裴恕冷冷的,又说一遍。
    郭俭看见他眸中凛冽的寒意,跟了他许多年,知道他此时的平静之下蕴藏的就是风暴,积威之下不敢再硬扛,连忙松手。
    裴恕起身,抚平衣上的皱褶,跟着扶正发冠。
    折返身向悬崖走去,郭俭和张奢一左一右护着,时刻警惕。
    裴恕
    在崖前站定,踩着她留下的最后一双脚印,低头。
    眼睛适应了雪色,看见崖壁上伸出来的松柏枝,看见崖底茫茫的白色中几片不同的深色,这悬崖,高得很。“拿绳索。”
    侍卫们连忙去找,来得仓促,况且并非能提前预料之事,怎么可能提前准备下绳子?只得将马匹的缰绳解了几条接起来,裴恕接过,绑在腰间。
    崖边一棵松树,树下几块大石。绑着绳子下去,他会带她上来。
    “还是我来吧,”郭俭看出他的意图,连忙劝阻,“郎君的伤还没好。”
    裴恕一言不发,将绳索另一头绑死在石头上,背朝悬崖,一点点松开绳索,慢慢下降。
    脚蹬着坚硬的崖壁,双臂使出全力抓紧,控制着下降的速度和方向,裴恕觉得心口处撕裂般的疼,低头一看,左边衣服透出暗暗的血色,伤口彻底崩裂了。
    但,这些都没什么,他会找到她,他绝不会让她死。
    “郎君千万小心。”郭俭也绑着绳子跟下来,习武之人身体强健,蹬着崖壁很快便落到了下面。
    跟着是张奢,又有几个精干的侍卫。
    裴恕低眼,看见半途中几枝伸出来的松柏,枝干上的积雪已经落光,露出阴阴的绿色。方才这些人没有碰到树枝,那么,就是她碰到的。
    这些树枝,能够缓冲下坠的力量,下面又有那么厚的雪。她不会有事,他会找到她,带回她。
    “郎君,”下面传来郭俭的喊声,夹在风里,支离破碎,“下面是河!”
    裴恕很快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。这个天气,河水早已结冰,冻实了的冰面比土地坚硬得多,即便有积雪缓冲,危险也是加倍。她竟丝毫不给自己留后路。
    /:.
    也没有给他,留任何后路。
    一丝愤怒突然生发,被急切和恐惧掩盖住了,此时裴恕还没察觉到有什么异样,只是沉声命令:“再找!”
    底下窸窸窣窣的声响,侍卫们陆续下降,开展搜索,手脚都已经冻得僵硬,裴恕稳着身形,低头,看见空旷的地面,雪堆中露出被压倒的芦苇,本该完整无缺的雪面上留着几处坑,大小与人仿佛,是她落下来的地方吗?
    离地面还有丈把高,裴恕已经等不及了,用力拽开绳结,涌身一跃。
    坠落的眩晕,夹着风雪,脚底陡然一疼,跟着是脚踝,小腿,膝盖,裴恕重重摔在地上。
    “郎君!”张奢急忙来扶,裴恕沉默着,站起身来。
    雪被砸出人高的深坑,那么那边的雪坑,是她留下的吗?慢慢走过去,俯身,深吸一口气。
    只有新雪冷冽的气味,嗅不到她的香气。是她吗?
    “这边没有!”
    “这边也没有!”侍卫们搜索过一遍,高声禀报着消息。
    裴恕沿着那几个深坑走过一遍,所有的痕迹都在河边戛然而止,放眼四望,到处是白茫茫一片,除了他们,半个人影也没有。她在哪里?
    他眼睁睁看着她跳下来,这底下却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痕迹。
    她好像突然消失了,在她突然闯进他的生活,把他的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,让他一次次偏离轨道,为了她做出无数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事情之后,彻底消失了。
    可是,凭什么?
    “郎君,冰面上有几个洞!”郭俭在远处高喊了一声。
    裴恕快步过去,冰面上零零落落,数尺宽的几个洞,洞口的积雪和薄冰已经打碎,露出下面阴沉的水色,这洞像是渔人破冰钓鱼留下的,落雪之后跟其他冰面没有两样,但这么薄的冰,撑不住人,难道她掉进洞里了
    心砰砰跳着,裴恕:“凿冰,拉网,挖地三尺,也要把人找到!”
    侍卫们飞跑着去了,裴恕攥着拳,重重砸在冰上。
    若是落在地面,总还有一线生机,但若是掉进水里。水凉冰厚,无法呼吸,必死无疑。“快!”
    冰面坚硬如铁,拳头很快砸出了血,落下来一个个血印,郭俭递过来一块大石:“郎君用这个。”
    裴恕沉默着接过,一下一下,重重砸落。
    伤口先前的锐疼已经变成麻木的钝疼,顺着胸襟洇出来,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色,郭俭再看不下去:“郎君歇歇吧,让我们来,郎君若是病倒了,谁来救王女郎?”
    是啊,他倒下了,谁来救她?可她,可曾想过让他救?
    不曾吧。裴恕沉默着,一下一下,重重砸着。
    她从不曾想过,给他留任何后路。从早上她悄悄起身,跟他说要去洗脸时,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。从昨夜她居高临下亲吻他,一声一声唤他哥哥时,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。甚至再往前,在他伏在她怀里,一遍遍告诉她不要放弃生命时,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。
    她从不曾打算让他进入她的生命。她要他,她便硬闯进来,把他的一切都打破,重塑,她不要他,她便消失,甚至不惜,用这样决绝的方式。
    可是,凭什么?
    咔嚓一声,冰面从砸痕处裂开,裴恕急急闪躲,半边身子已经落进水里。
    刺骨的冷,只是眨眼之间,湿衣已经结了一层薄冰,郭俭飞扑过来拖着他去岸边站住,裴恕沉默地望着。
    这样的温度,她撑不了多久。而他已经耽搁了太久。“向李节帅借兵两百,沿途破冰搜索。”
    他从不曾做过这种事,来的路上破冰开路,他宁可自己苦熬,也从不肯惊动地方。如今,却为着她,借用李孝忠的兵力。
    她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她却抛下他,走了。
    她为什么,要这么对他?
    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,裴恕冷冷道:“挖地三尺,也一定要找到。”
    风卷着雪,眨眼之间,新凿开的水面上便又是一层薄冰。她在哪儿,水里吗?那么冷,半刻钟不到,就能要了人的性命。
    他一遍一遍,从南山,到长安,再到成德,那么多次,无论无意还是有心,他告诉她,不要死。她从来,都不肯听他的。
    “裴翰林,”悬崖上有人喊,裴恕抬头,是城中的驿丞,“陛下八百里加急传来口谕,命郎君立刻返京!”
    是了,他出京之时,向嘉宁帝承诺最多一个半月便能回去,如今马上就到期限,他却迟迟不曾动身。临近年关,公务繁忙,魏博新近平定,后续诸般事务还等着他去决断,还有出发之前,嘉宁帝曾隐晦提过要他入政事堂,敕命此时,大约已经在中书门下流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