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章 王十六慢慢睁开眼睛……

    半个月后,长安。
    官车一大早便来到裴府所在的安邑坊,车上沉甸甸的,装满新采来的细沙,长安县的力伕们跟在车后,三五人一组细细清扫裴府门前的道路,跟着铲沙铺路,不多时,一道高出路面的细沙堤便从裴府门前延伸,通向坊外,通往皇城方向。
    看热闹的人们把裴府门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一个新来的客人不明白怎么回事,免不了要打听:“这是出了什么事?好端端的,怎么在大路上铺一道沙堤?”
    众人七嘴八舌回答:
    “你还不知道吗?裴郎昨天拜相了!”
    “翰林学士,兵部侍郎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啧啧,真真了不起!”
    “裴郎才二十有四,本朝最年轻的宰相!不过他平定洺州,扳倒王焕,定计安抚魏博,这般功绩,早该拜相了!”
    问的人恍然大悟,这才想起本朝的规矩,新任宰相要由官府出力出人,由私宅铺一道通往皇城的沙堤,以免宰相行路时沾染了泥污,这般殊荣,当真是举世无双了。
    “来了来了,裴郎回来了!”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声。
    客人连忙回头,就见仪仗在前面开路,侍卫们左右簇拥着一个紫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慢慢走来,这就是裴恕吗?客人细细打量着,只觉得风姿高彻,金章玉质,长安人都赞他相貌风度极佳,唤他裴郎,果然是公子如玉。
    只不过,太清瘦些,脸色太苍白些,看着还有些病容。还想再看,裴恕似是觉察,瞥过一眼,客人只觉得一股无声的威压凛然袭来,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畏惧,连忙向人群里缩了缩,再不敢直视。
    裴恕转过目光,在府门前按辔下马。
    三天前他回到长安,当日嘉宁帝便亲自召见,细细询问了魏博、成德诸般事宜,昨日朝堂之上,嘉宁帝亲手书写诏书,宣麻拜相1,一时风光无两。
    迈步进门,触目所及,到处是花团锦簇,门窗上甚至庭中树木都装饰着彩绢锦花,廊下摆着暖房里养出来的鲜花盆景,来往的仆妇个个新衣新帽,喜气洋洋。明天就是除夕,他又新近拜相,裴府上下喜庆热闹到了极点。
    除了他自己。
    裴恕慢慢向书房走去,隔着窗有人唤,是裴令昌:“你过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    裴恕折返身过去,裴令昌坐在榻上,笑容可掬:“安国公一大早过来,给你提了件绝好的亲事,户部尚书韦家的女儿,十七岁,知书达理,贤良淑德,韦氏门庭与我们般配,户部又是绝佳的位置,对你的前程大有裨益,我有意应允。”
    裴恕脸色一寒:“儿子已有妻子。”
    “你说王十六?”裴令昌摆摆手,“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,纯是你自作主张,算不得数,况且她如今也已经死了……”
    裴恕打断他:“她不曾死。”
    裴令昌正在兴头上,只管往下说:“这种天气,从悬崖摔下去又落了水,哪里还有命……”
    “她不曾死。”裴恕再次打断。
    陶氏侍立在旁,见他脸色阴沉得厉害,连忙打岔:“厨房新做了枇杷露,最是滋润,九郎要不要尝尝?”
    裴恕顿了顿,依旧只是向着裴令昌:“儿子已有妻子,这些事,大人以后休要再提。”
    裴令昌被他一连打断两次,满肚子高兴顿时变成不痛快: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几时轮得到你自己做主?”
    “轮不轮得到,儿子都已经做了主。”裴恕淡淡道。
    “放肆!”裴令昌登时大怒,啪一掌拍在桌上,“你怎么跟我说话的?怎么,你如今拜了相,对着你阿耶也敢发横了?须知这里是裴家,不是政事堂!”
    裴恕淡淡看他一眼:“若没有别的事,儿子告退。”
    他转身便走,裴令昌气得连连拍着桌子:“逆子,逆子!”
    “阿郎消消气,”陶氏给他拍背顺气,柔声劝解,“九郎伤得重,公务又忙,心绪不佳也是有的,等他缓过来了,阿郎再慢慢与他说。”
    他岂是为了公务?这几天他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两样,但只要一提起王十六,他就立刻翻脸,为了那个疯女人,他把自己折腾得浑身是伤,形销骨立,马上就要半疯了!裴令昌沉着脸:“不行,再这么下去,早晚得出事,得赶紧给他说门亲事,定下心来,自然就好了。”
    会好吗?陶氏低着头,她也算看着裴恕长大,他看起来温文尔雅,但骨子里自有一种坚执,他的事,除非自己情愿,否则谁也勉强不了。
    裴恕回到房中,取过公文,逐个批阅。
    下笔如飞,思绪忽地飘忽。都说她必死无疑。可笑,若是她死了,他怎么会不知道。
    即便她曾骗过他那么多次,但生死之事,她休想骗过他。
    “九郎,”陶氏在外面敲门,“是我。”
    陶氏是杨元清的侍婢,当年纳她为妾也是杨元清首肯,这些年来陶氏恭谨谦和,对他们兄妹颇多爱护,裴恕对她并无恶感。起身开门,陶氏为了避嫌,只在门口站着:
    “九郎,你父亲说,王家小娘子终归与你定过亲,可以让她的牌位进裴氏家庙,享香火供奉,你看如何?”
    方才裴令昌捶床大骂,怒到极点却知道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,所以想了这么个通融之计,只盼能劝动他,也好早日另结亲事。
    “她不曾死,”裴恕抬眉,“要什么牌位?”
    陶氏哑口无言。王十六的事她也知道,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,底下又是冰河,怎么可能不死?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脸庞,越来越冷肃的神色,也只得说道:“成德有消息了吗?”
    裴恕顿了顿。他是在昏迷中,被李孝忠遣人送回来的,醒来时返京路程已经走了三成,嘉宁帝的使者也已赶到,带着口谕催促他立刻还京,他只得命张奢留在成德寻找,时时传信回来。
    只不过,始终没有她的消息。裴恕反问道:“姨娘还有事?”
    陶氏知道这是逐客,从前他待人谦和,这次回来简直像变了个人,冷淡到几乎冷厉。也只得说道:“没什么事,你身上有伤,别太劳累了,好好休息。”
    裴恕没说话,陶氏又停了片刻,也只得走了。
    门关了,屋里安静下来,裴恕一本一本,沉默地批着公文。
    她不会死。除非让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,否则,她就没有死。
    但尸体,难道就是真的?他亲眼看见了薛临的尸体,但薛临,死了吗?
    啪一声掷了笔,墨点淋漓着摔出一条弧线,裴恕拂了拂被褥,合衣躺下。
    是驿站那夜,他们用过的被褥。除了这个,她什么都没给他留下。
    他从昏迷中醒来后,也曾派人去成德客栈取她的东西,却被告知因为无人认领,店主都已经丢弃。
    一切证明她曾来过的东西,都随着她,一齐消失了。
    她竟如此狠心,如此决绝。
    拉高被子,半掩住脸。隔了太久,她的香气早已经闻不到了,可裴恕总觉得,还留着淡淡的,属于她的气息。
    侧过身,脸贴着枕头,她的气味仿佛明显了点,让他蓦地想起她漆黑发丝落在他身上的感觉,凉,滑,藤蔓一般,紧紧缠住。
    心里蓦地一人,缠绵夹杂着哀伤愤怒,一丝丝裹住。她什么都没留下,可他心里,却留下了关于她的,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。
    门敲响了,侍婢送来午食,裴恕没有理会,默默躺着,嗅着。
    院外,陶氏看着侍婢出来,连忙问道:“吃了吗?”
    “没有。”侍婢摇头。
    陶氏紧紧皱着眉。这些天送去的饭食,裴恕几乎都是原封不动,再这样下去,身体怎么受得了?
    忽地瞧见郭俭匆匆走来,陶氏心里一宽。裴恕留了人在魏博寻找,是不是有消息了?连忙跟上,就见郭俭隔着门唤了声:“郎君,成德的消息到了。”
    裴恕一跃而起。
    还没迈步,先已问道:“如何?”
    郭俭声音低下去,有点不敢说:“没找到。”
    微弱的期待立时归于沉寂,裴恕慢慢折返,在床边坐下。不是第一次失望了,这些天张奢日日报信回来,日日皆是,不曾找到。
    全是他的错,如果那天他没有再睡,跟着她一同出去,她就不会出事。
    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,他真的,拦得住她吗?
    “若是我死了,你会想起我吗?”当日驿站中,她问他。
    她那时候,已经存了死志。
    “该做的事都做完了,还有什么可留恋呢。”当日驿站中,她对他说。
    该做的事,指杀死王焕和王崇义。王焕挑起洺州之战,王崇义亲手杀死薛临。她早就想好了,替薛临报仇,然后去死。
    那两样贺礼,她怀疑是薛临送的,她怀疑军师就是薛临,所以千里迢迢,赶去成德求证。证明了不是,所以,她立时赴死。
    一直都有那么多蛛丝马迹,可笑他从不曾察觉,可笑他从头到尾,被她哄着骗着,竟还帮她寻找薛临。
    同生共死,情深意长,她爱的,是薛临吧?
    一念及此,陡然生出恨怒不甘,裴恕紧紧攥着被子。
    厚厚的丝被在手中变形,扭曲,骨节发着白,裴恕沉沉吐一口气。不,不会的。假如她爱薛临,又怎么会跟他,做那种事?
    她再野再疯,但那件事,总是不一样的。她不可能爱着薛临,却跟他做那种事。况且。
    摩挲着柔软的丝被,当日的情形历历都在眼前。她摇荡着,拂在他胸膛的长发,她迷迷蒙蒙,绯红的眼梢,隔着白纱小衣,她在他耳边呢喃,一声一声,唤他哥哥。